進入顏府的這段日子,慕子路同這位顏夫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可無論是她親身感受,還是從下人們的隻言片語當中,她都感覺得到,這位內閣大學士的嫡女,顏府的正牌夫人,其實是一位溫和有禮,平易近人之輩。誰曾想,這位弱不禁風的女子,今天居然有如此嚴厲如此苛言的一面。
是很愛很在意,所以纔會如此罷?!
電光火石之間,慕子路想得清楚明白。於是也不甚在意。莞爾一笑道:“顏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附子有回陽救逆,補火助陽,除溼止痛之功效。《傷寒論》有云,一切風寒發熱,都是從太陽經入,屬太陽病。是以黑附子,正好對症此病。我看之前郎中們開的方子,多是以涼藥退熱爲主。中暑得涼則愈,風寒得涼則重。先前顏大人正是服用了這種治標不治根的方子,又不斷試用不同郎中的藥,纔會導致病情反覆無常。所以,慕某認爲,此刻應該替顏大人助陽纔對。”
“姐姐,慕先生言之鑿鑿,你就別擔心了。”夏姨娘淡淡地瞥了一眼慕子路,別有深意的笑道。“若姐姐還不放心,不妨找謝太醫來看看再做定奪如何?!”
“不用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楚憐凝注視了慕子路半響,才朝林和安擺擺手,閉上眼疲憊的說道。“林管家你去罷。按照慕先生吩咐的做就好了。”有那麼一瞬間,慕子路分明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看見了深深的倦怠和蕭瑟。
“顏夫人,夏姨娘,你們累了幾天,不如先回房休息一下吧。顏大人這邊,有我和林管家照顧。”見兩人都是一臉倦色,慕子路心中一動。對兩人笑道。
楚憐凝搖了搖頭,道:“我不累。”
“顏夫人,凡事不能太逞強。我知道你是想親自照顧顏大人。可是此刻你們的身體承受已經到了極限,倘若等顏大人的病好了,你們卻累病了。就不好了,是嗎?夏姨娘。”
“姐姐,慕先生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你已經兩天沒有閤眼了。如果你再累倒了,容兒書兒怎麼辦啊?”夏姨娘笑着附和道。
“也好。”見兩人執意相勸,楚憐凝勉強笑道。“妹妹你也累了,一起走吧。相公,就拜託慕先生了。”
望着兩人的身影漸去漸遠,慕子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纔回過身來,目光淡淡地朝躺在牀上的那人瞥去。微風拂過,吹得淡藍色的紗帳微微搖曳,帶起一角,露出一副如玉的容顏。
隔了紗帳,慕子路看得並不十分清楚。只見那修長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之下。掀開的一角,露出月白色的中衣。他的雙目緊閉着,如蝶翼般長而翹的睫毛,隨着呼吸撲閃撲閃,似隨時都要隨風而去一般……
慕子路心中一動,忍不住走近,替他將紗帳撩起來,掛上牀頭兩邊的垂勾。然後靜靜地站在牀邊,默默地注視着他,目光一動也不動。許是因爲發熱,此刻他俊朗的面容上洇出一抹病態的潮紅,看在她眼裡,倒是異常的動人。
記憶難以泯滅,那些心心念唸的往事,在這一瞬間,噴薄而出。叫醒了慕子路心中淺淡的憂傷——記得那年,他十四歲,顏思遠十二歲,而她,方纔十歲。卻皆是人小鬼大不讓人省心的主。
在他們的慫恿下,她一時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想往。答應同他們一起去山上的林子裡見識一下。彼時,正是盛夏的雨季。林子裡各種野生的菌類瘋狂地生長着。雞絲菌,猴頭菇,牛肝菌,松茸……真是種類繁多,應有盡有。彼時她採蘑菇,摘鮮花;他們捉鳥兒,攆松鼠。三個人在林子裡玩得不亦樂乎。卻不想悲從中來,她發現一朵顏色異常鮮豔異常漂亮的有毒菌,正想採給他們炫耀之時,卻不小心被林中的毒蛇咬了一口。
那時候他們是嚇壞了吧?!她從來沒有見過顏家兄弟如此驚慌失措的樣子,兩張小臉都嚇得慘白一片。他卻在一瞬間之後便反應過來,撩開她的裙襬用嘴替她吸出毒血,然後再撕下自己衣襟緊縛在她的小腿傷口處,防止毒血亂竄毒性蔓延。
隨即,便用他尚單薄的身軀,揹着她向山下跑去。下山的路是那麼漫長,長得彷彿沒有盡頭一般。走到最後,他已是雙腿發顫,步履蹣跚。她想下來自己走,他卻執意不肯。最後,還是顏思遠強行換下了他。
因爲救治及時,處理妥當。那一次她並無大礙。只是事後昏迷發燒了兩天兩夜。而顏家兩兄弟,卻因此慘遭其父顏東林的重罰。重重的十大板之後,兩兄弟的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顏思源和顏思遠,卻仍然拖着傷痛,來照顧她。
特別是顏思源,在她昏迷之時執意不肯離開。據後來父親對她說,他整整守護了她一天一夜,任憑大人怎麼勸說,威脅,發火都不肯離開。直到她的燒退下,郎中宣佈她已無大礙。他才猛地鬆了一口氣,倒在了慕仲舉的懷中,卻因此一病不起……
上一次他因爲她一病不起,這一次因爲她,他又一病不起。是不是命中註定,她是他的剋星呢?!
每一次都要連累他,儘管每一次都是她無心,他甘願!
轉眼便到了六月六的“曬書節”,這一天,果然晴空萬里,豔陽高照。華昌國內有個民風民俗,便是到了這一天,所有的讀書人,都要將自家的字畫、詩書拿出來晾曬,以此來顯示自己家中典籍衆多,自己的學問淵博浩瀚如海。
作爲華昌國第一大書香世家的顏家,自然更注重此項儀式。是以,這天一大早,顏思源剛一下朝回家,便領着家中的妻妾兒女,以及一幫子下人,到後院的藏書閣曬書去了。慕子路作爲兩個孩子的西席,自然也就跟隨衆人蔘與其中。
藏書閣位於顏思源的大書房旁邊,與大書房相通,卻又自成一格。是一個獨立的小院落。在這之前,慕子路從來沒有踏進這個對顏家人來說,帶了一點神聖和莊嚴的地方。也就更不知道,顏家的“藏書閣”,原來比之於京城第一書院“華陽書院”的藏書,也只多不少。
面對着種類如此豐富,數目如此龐大,涉及面如此廣博的書冊,對慕子路這個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可以稱之爲“書蟲”的人來說,不可謂不歡喜,不可謂不心動的。但她卻深知,一般大富大貴之家的藏書樓,除了藏有貴重的書畫,孤本外。還藏了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卷宗和秘密。
是以,儘管內心裡對這些藏書蠢蠢欲動,只恨不能撲進書海中狂啃個夠。但表面上,慕子路脣角含笑,卻不動聲色的掩飾着自己內心的慾望。
“先生,先生。爲什麼大家要選在六月六這天曬書呢?”火辣辣的日頭將顏秋容,顏秋書的兩張小臉蛋曬得紅彤彤的。他們卻歡樂的在書海中穿行,那興高采烈的模樣,讓慕子路禁不住莞爾。
“先生給你們講一個關於曬書節的故事如何?”偏頭略微沉思了片刻,慕子路開口笑道:“據說古時候有個醫聖,他一生喜歡讀書,注重實踐,醫術高超精湛。很受世人愛戴。而在他家鄉,有一名不學無術的庸醫。卻喜歡假裝斯文,購買了許多醫書,以此來炫耀自己。一年夏天,庸醫命家人將家中藏書統統搬到院子裡曬。而他自己,則看着滿院子的古典醫書,洋洋自得,趾高氣揚。恰好這位‘醫聖’路過看見了,便走到庸醫院子裡的靠椅上,解開衣襟,袒胸露腹。曬起了太陽…….”
“那‘醫聖’爲什麼要這樣做啊?”顏秋容撲閃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天真中帶了一點疑惑。
慕子路抿脣一笑,道:“當時那庸醫也這樣問來着,你們猜那‘醫聖’怎麼回答的?!”
兩個孩子偏頭想了想,又齊齊的搖頭。小臉上寫滿了困惑。見狀,慕子路脣角微微上勾道:“那‘醫聖’說,我也在曬書啊!於是庸醫又問,先生的書在哪裡啊?‘醫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書都裝在我的肚子裡了。”
“先生,那‘醫聖’是想說,只有把所有的學問和書籍都裝到自己的腦子裡,才叫真正的有學問嗎?”顏秋書歪着腦袋,一本正經的問道。
慕子路暗讚了一聲孺子可教也,正想說話。身後突然響起一陣低沉而磁性的聲音:“書兒說得沒錯,腹有詩書氣自華!真正的學問,不在於你的書籍有多少,而是看你把書本上的學問,裝了多少進自己的腦子裡。”
慕子路擡眸循聲望去,面前的人,眉眼含笑。月白色的長衫,不染纖塵,挺拔的身姿,雖依舊如清風朗月般朗傲。比之從前,卻彷彿清減了不少。自他大病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她照顧他退了燒之後,便悄悄離開。過了兩日,便聽聞他已經好了大半。卻也不見他前來向她致謝什麼的。倒是夏姨娘,藉着向她道謝的名義,連着兩次又是送糕點又是送些小玩意什麼的。讓她拒絕也不是,接受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