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吟忽然擰頭看向她,眼角的暖色流竄,彌散在空氣中形成不可觸摸的介質。
雨淅淅瀝瀝地砸落在玻璃上,將旋律像緞子一般拉長,柔滑地讓音韻綿延,低徊卻不陰鬱。
乍現的陽光有着水晶般的質感,驅散角落裡沉睡的黑暗。
他穿過暖暖的陽光,將她記憶裡的烙印喚醒,他伸出手,穿過她十幾年的尋覓。
他忽然抱住她,讓她坐在命運之輪上。她覺醒過來時,雙手被他牢牢地摁在輪上:不要亂動。
她忽然感到有中冰涼的感覺順着掌紋蔓延,低頭看時,手裡竟多出了長長的絲線。
“將這絲線,纏繞輪上。”
她不免因爲次浩的事而賭氣,懶懶地將絲線纏繞上去。
“傳說中命運三女神掌控着命運之線,clotho纏繞人的命運之線,lachesis則決定線的長短,atropos最終剪斷人的命運之線。”暮吟認真地說着每一個詞,像是怕她遺忘,將藏在命運之輪內層的剪刀交到她的手上,“你……命運的絲線就交給你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凝重的表情及手上的剪刀,一時竟忘了去纏絲線。
也許命運之輪里人是第五個轉軸,暮吟剛纔的突發奇想,纔會把屏緗抱到輪子上。命運之輪本身就是在逆轉命運,也許人力真的可以抗拒命運,主導他的人生。而根據畫的寓意,她手中絲線的另一端很有可能纏在下一個機關上,而絲線的長度將由她來決定。暮吟並沒有將這背後的複雜告訴她,儘量讓她輕鬆隨意地去剪斷絲線。
他不知道自己的決定對不對,他也不知道絲線該剪掉多少,所能做的只是背轉身,靜候結果的出現。
屏緗緊咬着下脣閉上眼,默默地抽取絲線,雪色的絲線上躺滿柔軟的陽光,零落的雨在積水面上盪開一圈圈漣漪,丁冬清脆的聲音追着心的旋律,將圖書館內的陰霾一掃而開。她安靜地坐在輪子上,聖潔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沐浴在朦朧的陽光下。
“啪”的一聲,線斷開。
陽光的軌跡從線頭處斷裂開來,沿着剪刀的弧度,留給手寂然的迴音。
她這才緩緩地睜開眼,神情虛脫,看着手中的剪刀,恍恍惚惚她感覺到輪子在振動。
暮吟轉過身,看着一切似乎都在顫動,趕緊想把她拉開,然而她雙手牢抓着輪子,他只好將她從輪上抱離開。
裙裾輕揚裡,塵埃四起,命運之輪卸下了它原本的面目,化作粉末。
暮吟從她的肩上望去,瀰漫的塵埃裡漸漸顯露出青銅色。他揮開塵,掠起她鬢角的發,凝神地看到了鑲嵌在牆壁上的一些錯綜複雜的暗格。
“你是不是該放我下來了?”她還是一副不解輕愁的樣子。
暮吟手忙腳亂地扶她站好,她似乎很喜歡見他慌亂的樣子,故意湊到他面前,看他是否臉紅了。
他卻專心地看着那些毫無規律可循的符號,陷入沉思。
屏緗心想好不容易破解了機關,居然還隱藏了一個,真是夠麻煩的,主辦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好象是地獄之門。”
“你說什麼。”
“地獄之門啊,沒聽說過嗎?就是那個但丁神曲中游歷過的地獄,裡面關着各種各樣的罪人。”屏緗邊講邊用手指輕輕地在牆上勾勒出大致的輪廓,更方便暮吟看清。
“還看不清。”暮吟緊鎖着眉,他看到的就只有複雜的暗號。
屏緗拉着他站在遠處,走到牆壁前,再度耐心地比劃着,暮吟這纔有些隱隱約約地看清。
“這就叫作障。”屏緗解釋道,“不是你看不明白,而是你看得太明白,以致用細節代替了整體。我只是忽略了那些難懂的符號,光看表面上的東西,纔看出這是地獄之門的。”
“地獄之門。”暮吟重複着。
“是啊,羅丹的名作,可惜在他的有生之年都沒辦法完成,他所構造的就是但丁所寫的地獄門口的情形,希望表達他強烈的思考,你看這最中間的思考者。”
暮吟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裸體男子努力地把強壯的身體收縮着,彎壓成一團,肌肉緊繃,雙目凹陷,全神貫注地思考着,像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審視着人性的醜陋:也許這人,是審判者。
“不知道耶,反正這兩邊的都是罪人,這兩扇門是通往地獄的。”屏緗悵惘着看着思考者,低聲呢喃,“他應該要救贖的。”
“呃,救次浩,快。”她想起了這件重要的事情。
暮吟沒有應允,只是向外走去。
暮吟的眼神漂浮不定,肋骨有痛的感覺,他嗅到瀕死的氣息。
“你們進行得怎麼樣了。”雲鴛和律寧兮走在前面,夕洛殤步着她們的身影。
“歸次浩呢?”屏緗跑上前抓住雲鴛的袖子問。
“他說他要仔細檢查那三具屍體,儘量給我們提供有用的信息……”
還未等雲鴛把話說完,屏緗便急切地跑出,暮吟見狀不忍,終是追着她的足跡出去,經過洛殤身旁時,眼角攏進他的一個小舉動。
屏緗在一個倒下的書架前停下腳步,書堆裡掩蓋着奇形怪狀的積木。
屏緗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書架移開一小段距離,扒開堆積的積木。
自始至終,暮吟冷眼旁觀。
屏緗的眼裡蓄滿淚水,終於在積木下碰到柔軟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將附近的積木搬開,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優雅安然的神情不曾改變過,永遠都在包容她的過錯。
握住他的手,她埋首於他的胸前,絕堤的淚漫過最後的心靈防線。
側對她,暮吟微微昂首,像在思考,亦在感嘆。
蒼白的手指替她擦拭淚痕,冰冷地。
突然間擡頭,她看到他微睜的雙眼,忙放開他的手,向後連退了幾步。
暮吟以爲有異變,剛要邁開腳步,就聽見有微弱的聲音:哭腫了眼就不漂亮了,我沒事。
半開玩笑的口吻讓她堅信他還活着,趕緊搬開壓在他身上的積木,最重的是壓在他下半身的書架。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仍是紋絲不動。
“謝謝你,不要白費力氣了,等我恢復了我自己搬開。”他憐惜地看着疲憊的她。
她沒有再固執,坐很邊,眼角的餘光掃過一直站在門口的暮吟,心裡暗道:我纔不會求你呢。
她快要將脣咬破,脣角沁出血來:對,你不會有事的,我要你好好活着。
次浩努力地睜開眼:你原諒我了。
“其實……”屏緗深吸了口氣,“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這跟你沒關係,是我太愛遷怒於你,對不起。”
他擡起手,將她的頭髮掠到耳後:我是學醫的,我知道我沒事,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的專業。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是最溫柔的。
但她明顯地覺得他的手指越來越冰涼,看着他的眼皮漸漸沉重地要快盍上,她想要說點什麼逗他開心,不至於讓他的眼閉上,她很怕她再也看不到他睜開眼,可是偏偏在這時候她感覺語言貧乏,平時的伶俐被無聲地發配。
她只能半噙着淚,牢牢地握住他的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還記得以前嗎,我們上課的時候講到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我們在下面說不在沉默中變壞,就在沉默中變態。”她口不擇言,只能連這麼冷的笑話也說了出來。
次浩的嘴輕微囁嚅着。
“你不要嚇我啊,你只是累了,快回答我。”她使勁地搖着他。
暮吟踱到兩人身旁,眼望着外面,俯下身用力一把拉起書架。
“謝謝你,我替他說了。”屏緗搶着替次浩道謝,不想讓暮吟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接受次浩的道謝。一個女人的面前,男人的自尊統治着一切,屏緗的眼裡閃着狡黠的光。
“能站起來嗎?要我幫你揉揉嗎?”
“沒事的。”任何男生的優雅風度在她面前都顯得有些拙劣。
次浩負痛勉強坐起,揉着後背:似乎被打暈,醒來就已埋在積木下了。
“你流血了。”屏緗手忙腳亂地找紙巾想幫他止血。
“還是會忘帶紙巾,你啊。”次浩蒼白的笑在陽光下依然溫暖,說着艱難地取出紙巾遞給她。
“好多血呢,你怎麼不早說。”屏緗心疼地看着他背上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