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空, 灰濛濛一大片,似隨時要掉下來般。
儲君魏王傷重,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御書房前空曠的廣場上, 齊顏筆直地跪在寒風中, 皇帝一直不肯召見他。
明黃的身影自遠處而來, 蕭天問周身散發着騰騰的怒氣, 腳步急促而躁動。
對着負手高高立於玉階之上的蕭天問, 脊椎筆直地挺立着的齊顏,緩緩低下高昂的頭顱。
“齊顏,你可知傷害王儲該當何罪?”蕭天問龍袍上的珠玉隨着他的動作叮噹作響, 爲着肅冷的氣氛更添了幾分肅殺。
“臣,領罪。”頭顱再是低下了些許, 齊顏不做任何辯解。
“將令公子交由刑部。”蕭天問簡短地下令。
齊顏未有動作, 無聲地抗旨。
蕭天問眉頭緩緩皺起, 風暴在他眼中凝聚。
“天素公主到——”就在氣氛僵到極點時,宮官尖銳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那頭響起。
“天素拜見皇兄, 吾皇萬歲。”天素公主款款而來,於齊顏身邊停下,跪至他身邊。行了叩首大禮後,天素擡頭直視蕭天問。“皇兄,齊家無罪, 夫君亦無罪。”
“天素, 莫要胡鬧, 朕……”若說蕭天問心懷仁慈, 那也僅僅只是用在這個妹妹和長子魏王身上。
“皇兄, 養不教父之過,無塵大過, 但太子也未全然無錯。”天素看了低首不語的齊顏一眼。“況且,無塵頑劣,早於犯事之前就已被逐出齊家,隨他師父雲遊四海去了,此次闖下這般滔天大禍,我等着實毫不知情。”
“這素人賤妾生的亦是個賤種。”蕭天問冷嗤。
“是。”天素公主低首稱是,一手握住齊顏陡然握成牽頭的手。
“所言非虛?”蕭天問挑眉問。
“臣妹何時騙過皇兄?”天素公主徑自站起,並巧妙扯開了話題。“適才臣妹來此之前特地去東宮,並親自爲太子診斷過,太子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太醫診斷過於謹慎,有些言過其實了。”
“當真?”依蕭天問殘暴的性格,若他人如是說,怕是難免皮肉之苦。但開口的是天素公主,他不僅沒有動怒,更是比往常更信了幾分。
“皇兄還信不過天素的醫術嗎?”
原本會是一場風暴,可是危機卻在天素公主並不高明的幾句言語中悄然化解。
出宮的路上,天素安靜地跟在齊顏身後,但她望向他的目光卻不再像曾經那樣充滿依戀和痛苦。
“你見到他了。”齊顏出聲詢問,但語氣卻是萬分肯定的。
“我身爲齊家少夫人,難道不應該爲了家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嗎?”天素笑着問道,目光流轉間多了一抹沉思與笑意。
“嫁入我齊家十年有餘,公主何時做過‘力所能及’的事情?”齊顏不答反問。
天素公主臉頰微微泛紅。跟着齊顏登上回府的馬車,她又問道。“齊顏,這十年我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樣子?”
見天素一臉期待,齊顏淡淡瞥了她一眼。“讓人倒盡胃口的怨婦。”
“什麼?”天素瞪大美目。想她堂堂帝國公主,何時被人這麼形容過,而且這個人還是與自己做了十年夫妻的男人。
“還是悍婦。”
天素剛要發作,但隨即一想卻又展顏微笑起。“我也在想,爲何我思慕的嚴哥哥會變成這副德行。”她學着齊顏輕蔑的目光瞥了齊顏一眼。“原來這十年來我面對的一直只是個代替品。”
“言重。”齊顏淡笑着迴應。
“你狠!”原以爲齊顏會生氣,畢竟一直以來他無論是在戰場還是在官場都所向披靡。她料想他不能忍受這樣的說法,沒想到他的情緒竟絲毫沒有波動。
齊顏輕輕扯動脣角。她說的並沒有錯,既然是實話,那他爲何還要生氣。除了至親的家人,最心腹的幾名輕騎兵,在所有人眼裡他一直就是齊嚴,包括齊家營中那些與他交心換命的兄弟。
“適才那番話是他教你的?”天素肯出手,加之她此刻的態度,她定是見過齊嚴了。無塵早已被逐出家門,這樣的話齊嚴居然也敢教天素說,倘若蕭天問有絲毫懷疑,稍稍一查證謊言就破滅了。
正在生悶氣的天素不滿道。“你就認爲我想不出這樣的妙計?”
“也許真是你想到的。”在天素扯起嘴角準備得意大笑時,齊顏又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我道嚴怎麼會想出這麼笨的主意。”
天素狠狠閉眼深呼吸,待她再睜開眼欲與齊顏大吵一架的時候,卻見他撩開窗簾凝視窗外,似乎剛纔他們之間未曾開口過。
窗外的天灰濛濛的,過道兩旁均是枯黃了的枝椏。灌進馬車的風有些涼,吹得天素不雅地打了一個冷顫,但迎風凝視遠方的齊顏卻無絲毫動靜,彷彿,這個人天生就屬於此時天地的冰冷色調。
涼風吹得他的臉如玉石一般剔透晶瑩,可是天素覺得,齊顏周身沉寂如死水,他甚至比四周的空氣更加冷凝。那一刻,她突然有這個男人隨時要破裂、融化的錯覺。
“你在思念誰?”直覺地,她愣愣地問。
“你的快樂也很簡單。”像那人一樣。“明明這十年你都不快樂,可是一旦知曉了真相,你便忘卻了之前所受的所有痛苦。”與他多麼不相同的人種,她感恩於生命給予的奇蹟,而他卻憎恨命運加註的偶然。
“你在思念誰?”她再問。
我在思念誰?“塵……”齊顏輕聲道。
聞言,天素笑起。“我也知道一個孩子隻身在外很讓人擔心,待這件事被人淡忘了,無塵很快就能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了。”
“嗯?”天素一頭霧水。
“……”微微舒氣,吐出的氣在空氣中凝結成霧。
眼瞼上傳來一陣冰冰的涼意,伸手輕觸,雪片融化成雪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
“居然下雪了!千日國居然下雪了!”天素一臉驚奇,她忙掀開自己這邊的窗簾,探出身子看着千日國這百年未見的降雪。
伸手接住一片六角冰晶,看着它在自己掌心中化成一灘水漬,齊顏輕輕地笑開。
下雪了……
斷天涯的梅,要開了……
這一場雪下了整整一個月,溫暖的南方未倖免,北方更是風雪成災。
“不知綠沙城此刻如何了,你說無塵會不會穿得不夠暖和?他自小在千日國長大,可從來沒呆過那麼冷的地方。”柳夕顏坐在窗口,望着院中的積雪喃喃自語。
“你還怕那小子冷到?”齊顏將一個小暖爐塞進柳夕顏手中。“他隨我呆在齊家營時大冷天打赤膊練功,還時常跟着我冬泳,冷不到他的。你還是擔心你自個兒吧,低燒反反覆覆總不見好,要是被無塵知道了,定是要心疼了。”
“勿離,近些日我總覺得心慌慌的,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柳夕顏擔憂地握緊齊顏的手。
“不會有事發生的。”齊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這些天丫鬟下人們總是嘰嘰喳喳地說着些什麼……”
“別胡思亂想。”齊顏打斷她的猜想。“下人們在說的都是最近坊間流傳的一些閒言碎語。我倒不知齊府中也有人在碎嘴,回頭讓人好好整治整治,這些話可不是能隨便亂說的。”
“什麼話?”聽齊顏如是說,她稍稍寬心了些。
“無非就是說天降暴雪,君王無道。這伏羲國與西樓國降雪並不稀奇,可千日國不同。有些人就趁着這樣的機會散播謠言。你看,這件事還是我在查呢,皇上吩咐務必抓出這大逆不道之人,滿門抄斬,以儆效尤。”朝中時事,成了夫妻二人的閨房閒話。
“那勿離要小心行事才行,不能冤枉了好人,更不能讓有心人士抓你的把柄。”柳夕顏囑咐道。
“自然是。”齊顏點頭應允。
多事時節,看是這天下從此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