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璋進入天津武備學堂的時候,已經三十一歲了,過了而立之年。畢業後留校到現在,年滿三十三歲,到了這個年齡,如果還混不上一個七品候補知縣,在官場上就算到頭了。可他還僅僅是個小小的學堂教習,要想光宗耀祖,基本上沒啥希望了。
馮國璋暗歎時運不濟,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自稱“大人”,聊以自欺欺人。當然,他不敢在學堂裡自稱“大人”。今天碰上個淹不死的草民,馮國璋就大着膽子過上一把“大人”癮。反正,草民也搞不懂教習是幾品官。
馮國璋來到河灘裡,本無公事,他就是來散心的。
入夏以來,直隸大雨成災,河流泛濫,沖垮河堤,淹沒村莊無數。天津衛也難逃惡運,境內數條河流決堤,沿岸百姓死者狼籍,沒死的流離失所,涌進天津城沿街乞討。
馮國璋讀了幾年孔孟之書,頗有些憂國憂民之心,眼見大清國內憂外患,洋人作威作福,老天爺也不開眼,跟着洋人禍害百姓。馮國璋拿出自己的積蓄施捨災民,可是洪災持續了一個多月,朝廷卻毫無動靜,馮國璋那點積蓄經不起幾下折騰就耗了個精光,天津街頭每天都有餓死的災民,城內整天飄着一股腐臭氣。
馮國璋心情煩悶,拎着他的寶貝步槍出城,來到運河邊散心,哪想到,運河河灘裡滿是死屍,臭氣熏天,更爲可氣的是,烏鴉們趁火打劫,啄食死人的皮肉,和那些貪官污吏簡直就是一丘之貉!
馮國璋大怒,提槍射擊,這一槍,沒打死烏鴉王,竟打出一個淹不死的草民。這個草民使出了一槍雙鳥的絕技,把馮大人驚得目瞪口呆。
且說馮國璋把槍口頂在周憲章的胸口上,一口咬定周憲章是亂黨,要押解周憲章去巡撫衙門。
周憲章百口莫辯,當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暗叫晦氣,被馮國璋的槍頂着,只得高高舉起雙手,邁步前行。
周憲章在前,馮國璋挺槍在後,槍口頂着周憲章的後背,兩人穿過小樹林,走上了官道。
“馮大人,我是被洪水衝到這裡來的,不認識路!要不,大人您走前面!”周憲章還想耍花招。
“他孃的,你這花招也太低級了!聽大人我的吩咐,乖乖地走,想逃跑,大人我可是神槍手……!”馮國璋臉上又是一紅,在沒遇到周憲章之前,馮國璋倒也的確是大清國的“神槍手”,可人家周憲章一槍雙鳥,槍法比他高出老大一截!
兩人一前一後,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路上人煙稀少,雜草叢生,剛剛受災的天津衛,一派蕭條。
走出七八里路,只見沿路全是災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拖家帶口,或蹣跚而行,或臥於路邊草窩裡,看見馮國璋那黑乎乎的洋槍,嚇得不敢正視。
進了天津城,卻是另一番天地,道路齊整,樓閣棟比鱗次。天津號稱京師的衛城,自大清立國以來,便是繁華之地,往來商賈如雲,交通四通八達,到了光緒年,英法聯軍逼着大清國簽訂城下之盟,西方各國洋人在天津設置領事館,享有治外法權,天津成了洋人的後花園,修大樓建花園,古老的華夏文化與強盛的西洋文化在這裡交融,使得天津的市井愈發顯得華麗多姿,而滿大街的洋人,又在這繁華之上,平添一層難以言說的屈辱!
那周憲章滿心好奇,他雖說是二十一世紀穿越男,可他的老家湘西,比起十九世紀的天津,還是差了老大一節。後來進了新兵營,然後被髮配到豬圈,哪裡見過如此繁華的大城市。來到十九世紀的津衛,倒也算是開了眼界。
所以,一踏進天津城,周憲章的兩隻眼睛就不夠用了,四下張望,滿眼的好奇,越走越慢。
馮國璋依舊用步槍頂着周憲章的腰眼,一點也沒放鬆,不過,卻也沒有催促周憲章,周憲章一副土包子進城的表情,讓他感到一絲得意。
“怎麼樣?沒見過吧?這就是咱大清國的天津衛!比你們湘西大山如何?”馮國璋搖頭晃腦地說道,後腦勺的大辮子搖來晃去。
馮國璋的槍法比不上週憲章,很是慚愧,自覺人格比周憲章矮了一頭,可見那周憲章一副土包子進城的模樣,馮國璋的人格無形中大爲提升,心情愉悅。
“你們天津人真他媽的有錢!”周憲章咬牙說道,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你從哪裡看出道他們有錢?”馮國璋很是詫異。天津的城裡的房子也算高大,街道也算齊整,可要說天津人有錢,卻是一句雷語。誰都知道,天津人窮,有錢人都去了北京,天津人就是給北京人當苦力的。
周憲章嘆道:“馮大人……”
“噓……”馮國璋慌忙示意周憲章低聲:“給我聽好了,進了天津城,不得稱呼本大人爲大人了!”
馮國璋在河灘上過了一把大人癮,不過,他還沒有昏頭,進了天津城,他這個不入流的教習就沒有資格當“大人”了。大人這個尊稱私下裡玩玩還可以,要是到了巡撫衙門,這可是大不敬!按照大清律,官沒到一定的品位,妄稱“大人”是要問罪的!
周憲章早就看出來這馮國璋不是什麼大官,不過是仗勢欺人而已,當下也不點破,問道:“那我該如何稱呼馮大人?”
“就叫我馮教習。”
周憲章不知道教習就是教官,他要是知道有這麼個等式,就該立正敬禮。不過,周憲章也看出來了,馮國璋這個所謂的教習,應該比巡撫差得遠,所以,故意佯裝糊塗:“教習?那是什麼官?比巡撫還大嗎?”
“你他媽的少廢話!”馮國璋臉上又是一紅,教習未入流,其實連個村長都不如。
周憲章心中暗笑:“是!馮教習,你看,你們天津人個個都穿長袍。”
“穿長袍就有錢嗎?”
“那是當然。”周憲章笑道:“那要多廢多少布啊!在我們湘西,只有大戶人家才穿得起長袍,而且,大戶人家不用幹活,袖子做得肥大。你們天津人個個都穿得起長袍,個個大袖寬襖,富裕啊富裕!”
馮國璋沒想到周憲章的理論依據竟然是滿大街的長袍。老百姓穿長袍馬褂,那是大清國的服制,與貧富並無多大關係,那周憲章以此來判定天津人有錢,看來,那周憲章要麼是腦子不太好使,要麼就是語出譏諷。
“大膽!你敢諷刺本大人!”馮國璋喝到。
“沒有沒有!”周憲章恭維道:“馮大人英姿挺拔,當是人中龍鳳,小人豈敢譏諷。只是一有一點小小的看法,吶,大清國百姓富裕,人人穿得起長袍,說明以馮大人爲首的官員治國有方,功不可沒。不過,當兵的也穿長袍,就不應該了!有錢也不能這麼亂花!”
周憲章盯着一隊巡邏的兵丁,眉頭皺起一個大疙瘩。這隊兵丁穿着寬大的號服,號服的下襬搭在膝蓋上,前胸後背各有一個圓圈,圓圈裡寫着勇字。
這隊兵丁是鄉勇,不是大清國的正規軍,肩上扛着長矛,腰間掛着大刀,卻沒有代表熱武器的步槍或者手槍。但不管怎麼說,總是一羣兵。
“怎麼不應該了!”馮國璋喝道。
“馮大人,穿着長袍大袖雖然風光,可是,當兵的不能這麼穿,當兵要臥倒、匍匐、射擊、投彈、爆破、土工作業、刺殺格鬥,要是穿上這一身,就誤事了。試想,如果投彈的時候,袖子掛在樹枝上,那手榴彈就落在自家腦袋上了!”
周憲章雖然在新兵營裡成績最差,可畢竟也是二十一世紀的新兵,說起步兵訓練科目來,倒也是頭頭是道。
馮國璋大吃一驚,眼前這個棒槌,居然能說出了大清國最先進的步兵訓練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