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姝咬咬嘴脣,和媽媽小聲說了幾句,媽媽搖搖頭。
金姝跪倒在周憲章面前:“周大哥,請你原諒,我真的不能說!請你相信我們,我們真的是去找爸爸,他們說,我爸爸在平壤。”
金姝語氣哀婉,眼淚撲簌,周憲章嘆道:“那麼,你能告訴我你多大了嗎?”
“你保證,只問這一個問題。”金姝咬着嘴脣說道。
周憲章苦笑,搞了半天,金姝反倒給他提起了條件。
“好吧,我保證,只問這一個問題。”
“我十六歲。”金姝的臉上飛出了紅霞。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帶着媽媽滿世界找爸爸,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能不爲之動容。
“好吧。你們就跟着我,我負責把你們帶到平壤。”
金姝破涕爲笑:“多謝周大哥。”臉上的碳灰被淚水衝開,金姝的臉成了一張花臉。
“又哭又笑,滿臉放炮!”周憲章戲虐道。
金姝的笑容戛然而止:“周大哥,你欺負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開個玩笑。”周憲章不忍心惹金姝生氣:“那哈五,姚喜。”
“在!”
“你們不要回前哨了,就在我這裡,負責保護這母女二人的安全。”那哈五雖然軍禮敬得像招狗,可畢竟是個老兵,眼睛管用,把金姝母女交給他,比較靠譜。姚喜是個新兵,當兵前是個農民,老實巴交,膽子小,沒有老兵油子的惡習,周憲章也比較放心。
那哈五和姚喜答應一聲,守在金姝母女身邊,哨隊開拔,不一會,穿過蘆葦叢,來到江邊。
宋慶已經命令船隊等候在江邊,周憲章的哨隊一到,立即登船,半個小時後,全哨跨國鴨綠江,踏上了朝鮮的土地。
昨天晚上,宋慶已經給張勳和周憲章交待了底牌,張勳所轄的三個營,真正的目的,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牙山,增援牙山守軍。
所以,周憲章作爲入朝清軍的前鋒,登岸後,沒有等待張勳的大部隊,立即向義州方向急行軍。
按計劃,周憲章應該沿着左寶貴的進軍路線,經義州、平州、平壤、天安、到達牙山,這一路山高水深,朝鮮又沒有像樣的公路,行軍極爲困難。
好在周憲章的哨隊是隊伍前鋒,輕裝前進,隨身只攜帶了五天的乾糧和輕武器,進軍速度還行。第一天就急行軍了八十里路,當天晚上到達義州。
然而,過了義州,情況卻越來越令人沮喪。
哨隊穿行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從山峻嶺中,山路極其險峻,一會兒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會兒是湍急的河水,隊伍體力損耗極大,更爲糟糕的是,沿途隨處可見摔死清兵和騾馬的屍體,給士氣造成極大的打擊。屍體殘缺不全,形象恐怖,那是左寶貴的部隊留下了,那支部隊顯然已經在朝鮮的大山裡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一連四天,哨隊還沒走出大山,士兵們都已精疲力竭,可眼前還是綿綿羣山,彷彿沒有盡頭。
已近黃昏,太陽西沉,在山闋上映出紅光,天上飄着火燒雲。
看來,今天晚上只能在野外宿營了。
周憲章心中焦躁,隊伍爲了輕裝,只帶了五天的乾糧,四天過去了,隊伍還在大山裡轉悠,士氣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一旦斷糧,這支哨隊恐怕就要葬身在羣山之中。
那哈五牽着一匹白馬,馬背上坐着金姝,姚喜牽着一匹紅馬,馱着金姝的媽媽。母女兩人臉上依舊塗着碳灰,
自從進了大山,金姝的媽媽一直面無表情,低着頭一言不發。金姝卻是越來越興奮,在馬背上不停地左顧右盼,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被媽媽瞪上一眼,急忙斂容。
那哈五和姚喜卻是一臉的苦相,兩人牽着馬,深一腳淺一腳拖着腳步,聽見金姝的笑聲,兩人張嘴要罵,看見前面不遠處的周憲章,只得吐口吐沫,把到了嗓子眼的污言穢語壓回肚子裡。
“那大叔,小心!”馬背上的金姝突然驚呼一聲。
那哈五嚇得一個哆嗦,急忙收腳,這山崖上,稍不小心,一腳踩空,就會跌入無底深淵,摔個粉身碎骨
那哈五低頭一看,卻見腳下的路十分平坦,並無不妥之處,那哈五喝道:“嚎什麼嚎!”
“我是怕你踩壞了金達萊,那大叔你看,金達萊開花了。”
腳邊果然有一叢白色的金達萊,在崎嶇的山路上悄然開放。
那哈五氣不打一處來,一腳把金達萊踩個稀爛:“老子倒了八輩子黴!”
走在後面的姚喜笑道:“老那,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好心提醒你憐香惜玉,你那孃的不解風情,這輩子只好打光棍了。”
“風情!狗日的風情能當飯吃嘛!老子的糧袋空了!”那哈五飯量大,五天的乾糧,四天就吃完了,正在犯愁今天吃什麼。
“虧你他孃的還是個老兵,”姚喜罵道:“聽說你還跟着左宗棠大人打過仗,不知道糧食要省着吃嗎!”
“老子哪裡來過朝鮮,這是他媽的人來的地方嗎,天天爬山,帶上十天的乾糧也不夠吃!”
那哈五說的是實情,這支哨隊的前身是左宗棠的部隊,慣於平原作戰,對於山地十分陌生,出發前是按照平原作戰的習慣攜帶乾糧,可進了大山,這才發現,山地的體力消耗巨大,五天的乾糧只能支撐四天,已經有一半士兵斷糧了。
餓着肚子的人哪裡有心思觀賞金達萊。
“那大叔,給你。”金姝從馬背上遞下一小塊窩頭,只有半個蘋果大。
那哈五抓過窩頭,一口吞進嘴裡,嚼也沒嚼就下了肚,嘴裡罵罵咧咧:“你他孃的害我,不吃還好,吃下去餓得更難受!”飢腸轆轆的那哈五,吃了半塊窩頭,不僅不解餓,反倒把胃酸勾了出來,胃裡燒得心慌。
“可我沒有了,一點也沒有了。”金姝攤着手說道:“這半塊窩頭還是我媽媽省下來給我的。”
那哈五惡狠狠瞪了金姝一眼,把金姝嚇得一哆嗦,慌忙埋下頭,伏在馬背上。
路邊又出現一叢金達萊,被夕陽映照着粉紅色,在風中搖曳,那哈五停了下來,俯身扯了兩支,遞給金姝:“拿着!”
金姝笑了:“那大叔,你真好。”
那哈五黑着臉喝道:“好個屁!老子要當餓死鬼……”
走在前面的周憲章轉過了身,那哈五急忙噤聲。
“停止前進,原地宿營!”周憲章下令。
隨着周憲章的口令,哨隊一百零八人腳下一軟,橫七豎八倒在了路旁,山路上響起一片哀嚎聲。
還沒見到日本人,周憲章的哨隊,就被朝鮮的大山打成了殘兵敗將!
這四天,周憲章對手下的這支哨隊越來越無語。
這支哨隊說起來是宋慶的部隊,打過捻軍,征戰過陝甘,可實際上,隊伍裡只有幾個老兵,其他人全都是一個月前剛剛招募的新兵。
這要是在二十一世紀,他們應該在新兵營裡訓練走正步,連槍都不一定能摸得上。可是,在大清國,這些入伍一個月的新兵,居然扛着溫徹斯特、施耐德、卡斯堡、毛瑟槍大搖大擺上戰場了!
他們能把槍放響就不錯了,其他的,周憲章實在不敢奢望。
就連那西式軍禮,周憲章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不再做嚴格要求。
周憲章走到那哈五面前,那哈五慌忙舉手“招狗”,周憲章斥道:“跟你說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練好了再說!”說着,從背上解下一個包袱,扔給那哈五:“那去給大家分一分。”
那哈五打開一看,裡面是五十個牛肉餅,頓時口水長流:“總爺,你還藏着這寶貝呀。”
“你吃一個,其他人吃半個。”周憲章說道:“金姝母女,一人一個。”
“周大哥,我和我媽媽一起吃半個就行了。”金姝已經下了馬背,跟在那哈五身邊。
那哈五喝道:“少廢話,這是總爺的將領,誰敢不從!”那哈五說着,拿出兩個牛肉餅,塞給金姝,自己拿起一個,先啃了一口,這纔給大家分餅。
“告訴大家,省着點吃,估計還有一天的山路才能到平壤,到了平壤,我請大家喝酒!”周憲章衝着那哈五的後背叫道。
“好咧!”那那哈五頭也不回。
有了牛肉餅,隊伍裡一片歡騰。
太陽已經落山,一輪明月高照,山風習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