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人莫非是想讓憲章去北洋水師?”那晉問道。
劉步蟾笑道:“當然不是,周憲章去了北洋水師,就是在李中堂的眼皮子底下,我劉步蟾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住他。我和奉軍統領左寶貴有些交情,我馬上給他寫一封書信,讓周憲章帶着去見他,左將軍定能收留周憲章。”
那晉搖頭:“我聽說,左寶貴治軍有方,對朝廷忠心耿耿,是個難得的將才,爲人也極爲信義。只是,他現在駐守奉天,那是我大清東北重鎮,朝廷耳目衆多,憲章去了那裡,難免會露出風聲,傳到李中堂那裡,憲章跑不了,也連累了左將軍。”
“請那大人放心,”劉步蟾說道:“左寶貴已經奉命率部進入朝鮮。奉軍入朝,名爲幫助朝鮮鎮壓東學亂民,實爲阻止日軍入朝。而現在,日軍已經在仁川登陸,這就意味着,要不了多久,我大清就會在朝鮮與日軍開戰。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周憲章文武雙全,追隨左將軍朝鮮,於公,可以我大清效力,於私,也可以躲避李中堂。一旦周憲章爲國建功立業,衣錦回國,到了那個時候,李中堂也就無話可說了,這豈不是公私兩便。”
那晉那晉長舒一口氣:“劉大人如此安排,甚好甚好。”
劉步蟾說着,拿起筆墨,寫了一封信,交給周憲章。
那晉拿起麻繩,遞給周憲章:“憲章,趕緊把爲師捆起來。”
周憲章正色說道:“學生萬萬不敢捆綁師傅!”
“你他媽的不想活了嗎!”那晉怒道,那晉滿嘴禮義,可一發急就要罵人。
周憲章捧着麻繩,對劉步蟾說道:“學生今日捆綁恩師,情非得已,雖然如此,理法不容,此事還是煩請劉管帶出手相助!”
劉步蟾接過麻繩,笑道:“那大人,你這個學生,倒是得了你的真傳。”
從理法上講,學生捆綁老師,有悖人倫。而劉步蟾的官職比那晉高,上級捆綁下級,卻是順理成章。那晉講禮,講秩序,周憲章這麼做,完全符合那晉的倫理觀。
劉步蟾把那晉五花大綁在太師椅上,周憲章面對那晉雙膝跪地,鄭重地磕了三個頭,流着眼淚說道:“恩師在上,學生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到恩師一面,恩師保重,學生走了!”
“去吧去吧,”那晉已經是淚流滿面。
周憲章拿起那晉準備好的令牌,和劉步蟾、櫻桃出了那晉的寓所。
三人正要邁步,忽聽一聲喝斥:“站住!”
皓月當空,只見一人手握鋼槍,攔在了三人面前。
“崔總教習!”周憲章吃了一驚。
崔曝一手持槍,一手拿出一套北洋水師的號服:“周憲章,快換上。”
“這是爲何?”周憲章不解。
“你穿着天津武備學堂的制服,是出不了學堂的!”
原來,那晉畢竟是個迂夫子,好不容易想出這麼條苦肉計,其實思慮很不周全。如果在平時,拿着那晉的令牌倒也能通行無阻,現在,李鴻章親自坐鎮天津武備學堂,門衛不僅有學堂的警衛,也有李鴻章的親兵衛隊,那晉的令牌就不管用了。
劉步蟾來的時候,就做好了要放周憲章走的準備。他在寓所外遇到崔曝,命崔曝去準備了一套北洋水師的號服,用來喬裝打扮周憲章。
崔曝本來就同情周憲章,見劉步蟾要出手救他,毫不推辭。
周憲章換上號服,壓低氈帽,遮住眉目,向劉步蟾單膝跪地:“學生周憲章,感謝劉管帶救命之恩!”
劉步蟾搖頭:“天津武備學堂不行跪拜禮!”
周憲章臉一紅:“大人,學生昨晚一時糊塗,冒犯了大人……”
“周憲章,我更希望你向我敬一個西式軍禮,”劉步蟾緩緩說道:“軍人是國家的棟樑,而不是朝廷的奴才!”
“是!”周憲章起身立正,向劉步蟾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劉管帶,學生斗膽問一句,您爲什麼要救我?”
劉步蟾沉聲說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中國的未來!”
周憲章心中一怔,慌忙說道:“劉管帶言重了,學生何德何能,如何承擔中國的未來!”
劉步蟾笑道:“你就不要自謙了,記住我的話就行了!不過,有一件事,還請你答應。”
“劉管帶請說,學生一定效力。”
“今天李中堂要殺你,也是出於無奈。官場政治,牽一髮而動全身。希望周先生以國事爲重,不要計較個人恩怨。”
“學生謹尊。”周憲章聽出來了,劉步蟾這是希望周憲章不要記恨李鴻章,他是李鴻章一手提拔起來的,李鴻章對他有知遇之恩。
周憲章對李鴻章的爲人並不恭維,不過,劉步蟾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都這麼說了,周憲章只有遵命。
周憲章與劉步蟾、櫻桃作別,跟着崔曝,來到學堂正門。
哨兵見是崔總教習,單膝跪地:“崔總教習要出學堂?”
崔曝拿出的不是那晉的令牌,而是北洋水師的號牌:“北洋水師劉管帶有重要軍務,命一名親兵連夜出城去威海衛,會辦大人恐有差池,命我護送出城。”
哨兵不再多問,打開城門,崔曝帶着周憲章出了武備學堂,一路向北,出了天津城,到了運河邊,崔曝這才把手裡的槍連同一包散碎銀子遞給周憲章:“這是馮國璋馮教習送給你的槍,你可別辜負了馮教習的一片苦心!“
原裝進口的德國1888式委員會步槍,槍管在月光下散發出幽藍的寒光。
周憲章持槍在手,向崔曝行西式軍禮:“崔總教習,大恩不言謝,後會有期!”
“好說好說。”崔曝拱手。
周憲章乘着夜色,一路向北而去。
……
第二天,周憲章捆綁會辦那晉,畏罪潛逃的消息不脛而走,學堂上下一片譁然。
那晉被帶到演武堂,面對李鴻章、翁同龢、敏繡格格以及大小官員,一把鼻涕一把淚,嚴詞控訴周憲章捆綁恩師、欺師滅祖、不忠不孝的罪惡行徑。
那晉的表演十分到位,把一個慘遭門生欺負的老業師的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博得了在場衆人的極大同情,以及對周憲章的強烈憤概。
就連一向沉穩持重的戶部尚書翁同龢也受到強烈感染,流下了數行清淚,嘆道:“那晉一時不察,收得這樣一個不孝的門生,給那自己造成了強烈的傷害,我輩當引以爲戒!”
那晉見翁同龢上當,淚流滿面,心中竊喜,一時間得意忘形,張口說道:“周憲章固然可惡,但念在他和卑職師生一場的份上,懇請李中堂、翁中堂、敏繡格格網開一面,對周憲章畏罪潛逃之事網開一面。”
那晉是個迂夫子,能想到一個苦肉計,已經到達了智商的極限,而要把這個苦肉計編園,就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本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周憲章捆綁恩師,效果還是不錯的,暫時矇蔽了在場絕大多數官員,可是,後面他這一句卻是畫蛇添足,立馬露出了破綻。
那晉這麼說,是擔心李鴻章下令通緝周憲章。周憲章昨晚出逃,應該還沒跑出直隸,直隸是李鴻章的地盤,周憲章的處境仍然十分危險。那晉希望李鴻章放過周憲章,至少,不要下通緝令。
可是,那晉也不想想,就算李鴻章想放過周憲章,也絕不是在這個時候,昨天剛剛宣佈了周憲章的死刑,今天就放他走,當着這麼多文臣武將,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嘛!
而且,那晉剛剛還在血淚控訴,一轉眼就替周憲章求情,前後矛盾,反差巨大,別說是精明透頂的李鴻章,就是滿堂文武也是疑竇叢生。
還沒等李鴻章開言,敏繡就發怒了:“那晉!你把我們當小孩子耍呀!”
那晉這才反應過來,說錯了話了,心中後悔不迭,只有硬着頭皮說道:“格格此言,卑職不明白。”
“你不明白,那我就替你說明白!周憲章就是你放走的!你演了一出苦肉計!”
“格格此言差矣,卑職原是好心,看在師生一場的份上,請周憲章吃上一頓最後的晚餐,哪想到這個周憲章竟然狗急跳牆,將卑職打倒在地,卑職年老體弱,不是他的對手,這才被他捆綁……”
“你年老體弱,你的手下,天津武備學堂的人難道都是年老體弱!”
那晉奮力狡辯:“當時卑職寓所沒有他人,只有卑職和周憲章!”
敏繡大笑:“那大人和一個死囚單獨在一起,你們在密謀什麼呢?”
那晉面如土色,他又把話說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塗,救無可救。身爲朝廷命官,豈能與一個待罪的死囚單獨呆在一起,身邊一個保鏢都沒有!
站在李鴻章左手的劉步蟾也是面如土色,心中暗罵那晉這個書呆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卻也是無可奈何。
那晉啞口無言,敏繡厲聲喝道:“那晉身爲朝廷命官,私自放走了罪犯周憲章,該當何罪!”
警衛營守備葉燾應聲說道:“按我大清律法,當與罪犯同罪,斬首示衆!”
葉燾此言一出,滿堂文武一片默然。
按照葉燾的說法,周憲章是死罪,那晉與他同罪,也是死罪!
翁同龢捻着鬍鬚說道:“昨天在這演武堂,李中堂把周憲章交給那晉處理,並沒有判周憲章死罪啊。”
誰都知道,李鴻章是要借那晉之手殺掉周憲章,可誰也知道,李鴻章的確沒有判周憲章死罪!
李鴻章瞄了一眼翁同龢,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臉色陰鶩:“翁大人,那晉和他的哥哥一樣,都是八面玲瓏之人啊!”
翁同龢一愣,不知道李鴻章的話是什麼意思。
李鴻章這話的意思是說,那晉吃裡扒外,暗地裡投靠的翁同龢。
那晉沒有殺掉周憲章,反而把周憲章放跑了,這足以說明,那晉這個天津武備學堂的會辦大人,腦子後面有反骨!而且,那晉的胞兄葉赫那拉那桐,是翁同龢的屬下,任戶部主事,此人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瓏。現在,翁同龢又替那晉說情。
一切跡象表明,周憲章定是受那晉指使!而那晉的背後,就是翁同龢!
李鴻章認定周憲章事件,就是翁同龢爲首的清流派,向他公然叫板了!清流派與洋務派算是徹底撕下了麪皮。
其實,這都是誤會,那晉和他的哥哥那桐爲人截然不同,那晉迂腐,那桐圓滑,那晉是個老學究,那桐八面玲瓏,那晉與翁同龢素無來往,那桐與翁同龢私交極深。這倆兄弟平日裡極少往來。
今天,就因爲一個周憲章,李鴻章把那晉歸入了翁同龢的陣營,既然他是翁同龢的人,李鴻章就要清理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