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字營已經登上了虎飛嶺頂峰,副團長羅鳴芳這才發現,兩側山崖上的教衆遭到日軍炮擊,五千多人成了無頭蒼蠅,遭到日軍從容屠殺。
羅鳴芳只得帶着十幾個人,冒死衝下虎飛嶺,引導被炸暈了頭的東學教衆向虎飛嶺轉移。
在羅鳴芳的引導下,山崖上的東學教衆終於醒悟過來,大部分教衆跟着羅鳴芳向虎飛嶺上奔逃,少數教衆則是逃向周憲章所在的山丘。
周憲章望着兩側山崖上衝天的火光,暗暗心驚。
日軍至少有十五門山炮,從西南方向發射炮彈,那個方向上,應該至少有日軍的一個聯隊。而西北方向,還有一支日軍按兵不動,人數不詳。
直到現在,沒有一發炮彈落在山丘上,日軍顧及山崎俊等人,不敢直接向山丘開炮。
東學教衛隊一共有五十人,他們再也站不住了,衛隊長怪叫一聲,帶頭向虎飛嶺狂奔而去,五十名隊員呼啦一下,跟着隊長就跑。
韓令準大怒:“教主還在這裡,你們敢跑!”
三十多個隊員停下了腳步,而隊長和十幾個隊員卻是狂奔不已,一會兒,就跑到山坡上,他們已經被震天的炮火炸暈了頭。
周憲章心頭一驚,急忙大叫:“不能跑,快回來,快回來……”
五六發炮彈如同長了眼睛一般,落在了奔跑着的衛隊隊員中間,數聲巨響之後,山坡上,只剩下一片殘肢斷軀。
一顆人血淋淋的頭從天而降,落在了韓令準的腳邊。
那是衛隊隊長的人頭,兩隻驚恐的眼睛向着硝煙瀰漫的天空。
那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炮兵,他們發射的炮彈,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奔逃者的頭上。
日軍用炮火封鎖了山丘到虎飛嶺的通道,阻斷了周憲章的退路。
周憲章和趙小滿的警衛連,以及剛剛獲得自由的哨隊,東學教衛隊以及少數教衆,一共三百多人,被封鎖在了山丘上。
那十五個光着屁股的日本人,被五花大綁着,還在聲嘶力竭地狂呼:“向我開炮!”
周憲章搖頭嘆息:“給他們穿上褲子。”
韓令準瞪着血紅的眼睛:“他們都是狗日的日本人……”
“不要羞辱自己的對手!”周憲章喃喃說道:“忠心報國的人,不管是誰,都應該得到尊敬。”
“我不幹!”韓令準咬牙說道:“他們殺了我們多少人!”
山崖上,東學教衆屍橫累累,少說也有七八百人。
姚喜嘆息着,招呼警衛連給日本人穿上褲子。
山崎俊穿上褲子,對周憲章鞠躬說道:“周憲章,你是個好男子!不過,你仍然是大日本帝國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
“彼此彼此!”周憲章笑道
“天皇萬歲!”山崎俊高呼一聲,一腳踢翻了幫他穿褲子的姚喜,縱身跳下了懸崖。
“攔住他們!”周憲章大呼。
十五個日本人跟着山崎俊跳了下去,有的連褲子都還沒穿好。
空氣中瀰漫着燒焦的血腥味,山崎俊的身影,很快被亂石掩埋。
山崎俊知道,日軍的炮火沒有覆蓋山丘,是顧及他們。他用自己的死,爲炮兵掃清了道路。
姚喜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趙小滿喃喃說道:“他們的天皇真的那麼好嗎?”
“日本天皇帶頭爲戰爭捐款,而我們的皇帝和太后,卻把錢用在了頤和園!”周憲章說道。
“那還打個屁啊!”姚喜狠狠罵道:“我們爲什麼要爲這樣的皇帝打仗!”
“我打仗不是爲了皇帝!”趙小滿說道。
“爲了誰?”姚喜問道。
“別人爲了誰,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爲了我娘和我姐姐,日本人要是打進了滿洲,她們就遭殃了。”
姚喜點點頭:“爲了我媳婦,我也得打下去!團長,您是爲了誰?”
“爲了我爺爺!”周憲章喃喃說道,眼睛死死盯着西南方向的一處高地:“那是什麼地方?”
“鷂子丘。”韓令準說道。
“告訴大家,做好準備,向虎飛嶺頂峰突圍,但是,現在誰也不準動,誰動我打死誰!聽我的號令,我一發令,大家玩命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是!”姚喜、趙小滿、韓令準立正做答,命令很快就傳達到了每一個人。
所有的人都死死盯着周憲章,眼睛不敢眨一下。
周憲章則是死死盯着鷂子丘。
鷂子丘上站着一個健壯的身影,那是一位少將。
藍黑色的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透着日本軍官特有的傲慢和自豪。
有忠誠的士兵、有鐵的紀律、有現代化的裝備、有天皇的信任、有國民的期盼,任何一位軍官都有資格發出傲慢和自豪的微笑!
周憲章的眼睛,就盯着少將那雙雪白的手套。
周憲章在賭博!他在用三百人的性命,和一雙手套賭博!
一個自信的將軍會珍惜他的手套,一雙白得刺眼的手套,是權威的象徵!
那雙手套始終搭在將軍的腰間,很放鬆,如同一位太極拳師的手,軟綿綿地下垂。
周憲章知道,摧枯拉朽的攻擊,就來自那一雙鬆軟無力的手!
正如太極所言,鬆到極致,鋒利到了極致!
將軍刺眼的白手套微微上擡,從腰間擡到了胸前。
將軍似乎在猶豫着什麼,向周憲章發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周憲章報以淡淡的微笑。
雙方相隔五百米,一個微笑,雙方心有靈犀:
“投降!”
“不!”
“好漢!”
“彼此!”
少將的白手套舉過了頭頂。
“跑!”周憲章大喝一聲。
三百人撒開雙腳,沒命地向虎飛嶺狂奔而去。
一排炮彈落在了空蕩蕩的山丘上。
爆炸引發的炙熱的氣浪,追向着奔逃者。
一些人被氣浪掀翻,但他們爬起來,繼續沒命地奔逃。
兩發呼嘯的炮彈落在了奔逃着的人羣中,人仰馬翻,死亡灑滿了山坡。
但更多人逃離了死亡陷阱,衝上了虎飛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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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鷂子丘上,大島義昌那支帶着白手套的右手,僵硬地舉在半空中。
只一瞬間,山丘上的敵人就跑了個乾乾淨淨,已經出鏜的炮彈,無可挽回地落在了空蕩蕩的山丘上。
他太自信了,以至於,他發出了齊射的命令。這是一個違反炮兵原則的命令。
十五門山炮同時開炮,他要一舉把山丘上的敵人,消滅乾淨。
他一瞬間的傲慢和自信,讓他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抉擇——沒有一門山炮擔任警戒。
十五發炮彈落空,當炮兵們手忙腳亂填充炮彈,校準目標的時候,敵人已經跑到虎飛嶺的半山腰上。
只有兩發炮彈擊中了目標,但是這兩發炮彈不是來自他的部隊!
周憲章跑了!那個向他投以微笑的、傲慢的傢伙,竟然從他手心裡跑掉了!
他那支舉到半空中的白手套,暴露了他的意圖。這本來是一個微小的失誤,卻被那個狡猾的敵人覺察到了。
他被周憲章耍了!
“狡猾的支那人!”大島義昌恨恨罵道。
他在周憲章面前丟了臉面,更爲可惡的是,他在神尾光臣的面前丟了臉面。
那兩發擊中目標的炮彈,來自西北方向,那是神尾光臣的部隊。
“你的部隊可以進攻了!”大島義昌說道。
“是,將軍閣下。”聯對長青木源下達了步兵進攻命令。
……
神尾光臣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嘲諷。
他的嘲諷不是送給周憲章的,而是送給大島義昌的。
一個聯隊三千八百多人,十五門山炮,竟然眼睜睜看着對手從自己的手心裡溜走了了!
神尾光臣的部隊只有兩門山炮,這兩門山炮擊中了目標。但卻沒有能力覆蓋從山丘到虎飛嶺的山坡。
而擁有十五門山炮的大島義昌卻在放空炮!
更爲諷刺的是,那十五門山炮屠殺了將近八百朝鮮平民,卻沒有消滅一個清兵!
山崖上、山谷裡,平民百姓血流成河,那是大日本皇軍的戰果!
神尾光臣想起了明治天皇在出徵前的訓令——“要讓全世界看見,明治軍隊是一支現代文明軍隊!”
這支軍隊擁有了現代軍隊所應該擁有的一切:國家信念、戰場紀律、情報系統、武器裝備和後勤保障系統。
然而,這支軍隊的骨子裡,卻是一羣野獸!
神尾光臣望着虎飛嶺,他很容易就從亂哄哄的人羣當中,找到了周憲章。
周憲章跑在隊伍的最後面,不時地回頭,向着山下的日軍發出陣陣冷笑。
那是挑釁的冷笑!
沉着、自信、果敢、機智,甚至是滑頭,這個周憲章擁有一個將領所應有的所有素質。
大清國的軍隊裡竟然有這樣的優秀軍人!
更爲匪夷所思的是,大清國的朝廷竟然不承認他的存在!
神尾光臣爲周憲章感到深深的惋惜。如果,他生在日本,在他的面前,必然有一條直達天聽的金光大道,聖明的天皇絕不會讓這樣的人才終老於芸芸衆生之中。
日本的組織體制也不允許軍隊漏掉這樣的人才!
在大清國,昏聵的不是皇帝,不是太后,也不是官僚!
昏聵的是體制,是那個瞎了眼睛體制,讓周憲章只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千總。
擁有這種體制的國度,無論如何打不贏一場戰爭,哪怕它擁有通天徹地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