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懼,不安,走在街上,如芒在背,躲進屋子,坐臥難安。到處都是眼睛,我無處可藏。
只因一次聚會。
聚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男人。女友給我介紹說,這是她的同鄉。握手,寒暄,沒感覺什麼特別。然後,第二天,在超市裡,我再一次遇見他。
我推着購物車,他挎着購物籃,我們不期而遇。他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您好。我點頭,微笑,兩個人擦肩而過。走出很遠我發現一個將我驚出一頭冷汗的問題——說“您好”之前,他正盯着貨架。換句話說,他先響亮地說出“您好”,然後才扭頭看到我。這顯然不合邏輯。
假如僅此一次,我絕不會想太多。可是第二天,在一間酒吧,我再一次遇見他。他獨自坐在角落,手裡晃着一杯紅酒。看到我,他笑笑,衝我舉舉酒杯,卻沒有說話。目光相碰,我分明感覺出他的不安。
他不安,因爲他被我發現並且識破。這毫無疑問。
幾天以後,我站在陽臺上,看到一個非常像他的背影。背影站在冬青叢裡,一動不動。我去書房衝一杯咖啡,再回陽臺,背影就不見了。這讓我相信與他的三次相遇絕非偶然——這絕對與那次聚會有關,與我的女友有關,與我的前任女友有關。
認識現任女友以前,我曾交過一個女友。直到現在我們還保持着聯繫,所謂藕斷絲連,正是如此。我知道我的現任女友跟蹤過我幾次,可是她沒有找到任何證據。那麼,現在,她肯定換了一種方式。這個總是在我面前出現的男人,便是她的眼睛。
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有一次我在住處吃掉半個榴蓮,第二天女友問我,昨晚你吃榴蓮了?我說,你猜的?她說,現在嘴裡還有臭味呢。然而這是不可能的。24個小時裡,我又吃了三頓飯,刷了三次牙,我的嘴裡不可能存有榴蓮的氣味。又一次,我躺在牀上讀了半本書,第二天女友問我,書好看嗎?我說,昨天我睡得很早。女友就笑了。她說,你眼睛裡的血絲早把你出賣了。我跑到鏡子面前,我沒有發現我眼睛裡的血絲。問她,她說,現在沒有了,可是剛纔還在。
這太不正常。女友知道我吃榴蓮,知道我讀了什麼書,甚至後來,知道我穿了什麼顏色的睡褲,知道我臨睡前給誰打過電話……我想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我無時無刻不被她窺視。她派出那個男人尾隨我,又在我的住處安裝了攝像頭。我安慰自己說,什麼都沒有關係。她僱人跟蹤我,我可以不出門,或者即使出門,也可以將那個男人甩掉;她偷裝了攝像頭,我可以將這些攝像頭找出來,然後當面質問她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我幾乎將我的住處像柳筐一樣倒過來拍打:沙發縫裡,防盜門上,相框裡,冰箱裡,書架上,抽屜裡,窗簾後,花瓶裡,鬧鐘裡,暖氣片間……我沒有找到攝像頭。我開始尋找更爲隱蔽的地方:馬桶裡,天花板上,拖鞋裡,牀底下,電錶裡,雜誌裡,枕頭裡,暖壺裡……我仍然沒有找到攝像頭。可是我相信攝像頭就藏在我的周圍,就像我相信跟蹤我的男人就藏在我的周圍。我陷入到無邊無際的恐懼與不安之中,每天夜裡,我無法入眠。
屋子裡真的沒有攝像頭——這是我一連檢查幾遍以後得出的結論。屋子裡肯定有攝像頭——這是我對目前處境堅定不疑的判斷。可是攝像頭,它們到底藏在哪裡呢?
鏡子!我從沙發上突然蹦起,整個住處,只剩下鏡子沒有檢查!
鏡子掛在洗手間的牆上,每一天,我都會照它幾次:吃完榴蓮,我會去鏡子面前洗手刷牙;讀書讀到內急,我會拿着書,坐在馬桶上繼續翻閱。我站在鏡子前面檢查自己的皺紋,鍛鍊自己的表情,整理自己的儀表,我全無防範——攝像頭肯定藏在鏡子後面——怪不得每次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都感覺那不是我。——怪不得每次照鏡子,都莫名其妙地緊張。
衝進洗手間,一拳揮向鏡子。鏡子被擊得粉碎,可是鏡子後面只有牆壁。屋子裡的最後一個角落,仍然沒有攝像頭。
我看到我鮮血淋漓的手腕。
我被送進醫院,卻不是醫治外傷,而是醫治精神。我在精神病醫院度過三個多月,我認爲自己不需要任何治療。從醫院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超市買一面鏡子。——儘管我對鏡子仍然心存恐懼,可是生活裡,不能沒有鏡子。
在超市裡,我再一次遇到那個男人。
他推着購物車,我挎着購物籃,我們不期而遇。其實最開始我並沒有看到他,我看到的,只是超市貨架上的鏡子裡面的他。我主動跟鏡子裡面的他打招呼,說,您好。然後我才扭過頭去,衝他微笑。我看到,他嚇了一跳,表情驚恐,推着購物車的手,明顯抖了一下。我還看到,他的右手手腕,纏着厚厚的滲出血絲的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