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英接過莊玉蘭遞來的茶盞,喝了一口便放下,只說有公文要看,別過老太太和弟妹們,徑直離開。
再待下去,只怕還是不會看到茶湯上開出什麼花樣,不如快走,免得掃了大家的興。
大家?好像只聽見媚娘一個人在那裡起鬨,引得老太太發了話,之後跑得最快的就是她。
徐俊英出了上房,帶着寶駒剛走下臺階,鄭美玉從裡面追出來,想開口喊“英表哥等我”,門簾一掀,莊玉蘭連跳帶跑到她面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拖回房裡,聲音輕悄卻有力:
“急什麼走?我自會安排人送你回秋華院,若讓候爺送你,豈不是要繞一個大彎,誤了他的事”
鄭美玉垂下頭,說道:“我想回去了,要幫姑母照看恆兒。”
莊玉蘭冷笑:“你不來,難道就沒人幫着大太太照看恆兒了?”
她盯着鄭美玉看了半晌,忽又說:“你要回,便回罷,聽說媚娘病裡,是你替她管着清華院,或許恆兒喜歡和你在一起……等着,我去找季媽媽”
不多時,季媽媽出來指派了三四個婆子,正要送鄭美玉回秋華院,卻見黑暗處幾盞燈籠遊移過來,卻是秋華院的幾個婆子僕婦來接她了,季媽媽想着,這也算省了事。鄭美玉與莊玉蘭客客氣氣說了兩句道別的話,便隨婆子們走了。
屋裡的幾個兄弟姐妹原就沒什麼興致,見分茶的人都跑了,更沒心思坐下去,陪着老太太說笑一會便告辭,各自回房。
清華院上房,媚娘沐浴出來,只穿着滾繡邊兒粉色中衣褲,翠喜拿了件嫩柳黃絲棉袍子讓她攏上,翠憐用大帕巾替她把頭髮擦乾,拿桃木梳梳理好,便散着發坐到軟榻上,翠思早在矮几上擺好兩摞帳薄,一摞是徐府的,一摞是仙客來的,媚娘微笑了一下:公私兼顧,這點工作量算少了,做得還算輕鬆。
剛翻開一本帳薄,王媽媽便走來說:“我讓橙兒和蘋兒到廚房去了一趟,蔡媽媽親自做菜,說等一會就能拿回來。”
媚娘擡頭對王媽媽笑道:“媽媽真好我今晚就沒吃飽,只吃到一個圓子,一塊雞肉,一小團米飯,湯都沒喝到”
王媽媽伸出手,愛憐地將媚娘垂在臉側的發比攏到耳後,嘆道:“可憐見的奶奶哪一次從錦華堂用飯回來,不四處翻找吃的?到老太太跟前去只有服侍的份,還不如我們這些人在家裡吃得熱乎新鮮……這原是做小輩的應盡的孝道,可奶奶身子骨不比別人,回來總是要再吃些補上”
翠喜、翠憐捧了針線籮過來,翠思也拿出勾織到一半的絨線,見王媽媽兀自在那裡說個不停,媚娘看不下帳薄了,翠思便輕輕推着王媽媽:
“橙兒和蘋兒帶了人去嗎?這時候還不回來,媽媽不如再去廚房看看?”
王媽媽拍打她一下,笑罵:“懶丫頭差遣起誰來了?我去又如何,老骨頭越走越鬆活。只是蔡媽媽原想精心做幾個好菜,燉個好湯,催太急了,反做不出美味的來。”
媚娘說:“蔡媽媽做事,最是利索,她是不用催的——對了,廚房裡那些媽媽,拿賞錢成風,沒有賞錢就磨蹭,不用心做飯,府裡就這麼些人,都是主子,看賞錢分厚薄,這是做奴才的本份嗎?我只以爲以前的清華院吃這個虧,沒想到四爺院裡、大房兩位姨娘和二姑娘院裡也是這樣,甘氏前天說了我才知道,合着這府裡是候爺的俸祿供着,大房的主子反而不如二房?二房錢多是吧?出手大方,所以多捧着二房明日起媽媽往廚房多走幾趟,抓一個現形,正月過後咱們把廚房整頓一番,誰敢再收受賞錢,誤工怠慢主子,立時拉出去,連內院都不必待了”
王媽媽點頭:“聽蔡媽媽說,以前的候府可不是這樣的,從沒見過奴才們做事另要賞錢,只有乾乾淨淨原本的那份月錢,自二奶奶嫁進來以後,凡事總愛給賞錢,別人看見也跟着給,慢慢就成這樣了,廚房裡最大主事是樑媽媽,賞錢要過她的手,剝了一層,才分到做事的媽媽手上”
媚娘說:“收賞錢要看時候,白天十二個時辰裡,廚房分兩班人煮食,賞錢絕不能收深更半夜要人煮東西吃,那是該給的媽媽可以暗地裡告訴蔡媽媽,讓她做好準備,二月起替了樑媽媽”
王媽媽變了臉色,忙擺手:“奶奶要整頓廚房可以,卻千萬別動樑媽媽樑媽媽可是老太太當年帶來的陪嫁小丫頭”
“那蔡媽媽呢?”
“蔡媽媽是候府家生子,配嫁前院管車馬的齊冬生,樑媽媽嫁的可是劉管家”
媚娘被王媽話逗笑,切了一聲:“管她們誰嫁誰?老太太我是不敢惹,那劉管家算哪門子事?”
“劉管家以前可是您公公的長隨,候爺見了他還要尊他一聲劉叔呢”
媚娘頭腦一時轉不彎來:“我公公?是誰?”
“我的大奶這個也能忘記的?就是老候爺,如今候爺的爹啊”
媚娘合上帳薄,懶懶地說道:“我餓了,不管了牽枝連葉的,家也不是我家,白費勁瞎操心,管好了又沒人給我賞錢”
翠思快人快語:“就是奶奶省省心吧,這府裡亂就亂吧,不關我們的事”
王媽喝斥聲還沒出口,帳幔外傳來一把聲音,把一干人嚇得快暈了過去。
“不關你們的事,關誰的事?”
徐俊英捺開帳幔走進來,翠思低下頭,起身的當兒往矮几上一歪,勾織的絨線毛衣罩在仙客來的帳薄上,翠喜和翠憐、王媽媽早嚇得跪下地,翠思趕緊從榻上滑下來,跪在王媽媽身後,卻沒人顧得上媚娘,她只好自己套了鞋子,走上兩步,福了一福身道:
“候爺回來了門口都站着誰,怎不報一聲兒?”
徐俊英臉色平淡,看着她說:“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媚娘怔了一下:“不可能”
徐俊英脣角輕牽:“我讓她們走開的。大奶不是頭暈嗎?怕驚擾了你,沒想到讓我聽到你們主僕這一番大膽言論”
他繞過翠喜翠憐,走到榻沿坐下,伸手去翻媚娘剛看的那本帳薄:“不是頭暈麼?還能對帳?”
媚娘怕他去動毛線罩着的那一摞,趕緊坐上榻,按住帳薄:“這本就是日常開支流水帳,很雜亂,候爺看不懂的”
徐俊英盯着她看,媚娘心想不該質疑人家的文化水平,忙改口:“候爺要看公文,沒必要爲這個費神”
徐俊英說:“我只翻看一下。”
媚娘也覺得自己表現得過於緊張,便收回手,徐俊英慢慢翻了幾頁,就合上不看了。
媚娘朝他笑了笑:“很無趣是吧?我天天看這個呢”
徐俊英淡淡說道:“覺得無趣了麼?這可是你吵着鬧着要來的——剛纔你說的廚房一事,我聽着,就按你想的做,蔡媽媽替了樑媽媽,很適合。樑媽媽是老太太的人沒錯,她做的事可不是老太太教的,老太太問下來,你只說問過我了。”
“哦,好的”媚娘看着地上幾個跪着的人,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徐俊英卻沒順着她的心意,讓她們起來,只看向翠思:“翠思你解釋一下:爲何這府裡亂了,卻不關你們的事?”
翠思把頭低到地上,大氣不敢出,更不敢吱聲。
媚娘笑着說:“翠思,她就是個憨丫頭,不懂什麼的,平常也總說錯話……”
徐俊英看着她:“今晚說錯話的,不止她一個”
王媽媽在地上磕起頭來:“是老奴,老奴錯了請候爺責罰”
媚娘心裡不忍,王媽媽總說腰痛,哪裡受得這樣跪着,還磕頭,她微蹙起眉,無奈地從榻上下來:“媽媽別磕了,你起來吧是我說錯話,要責罰也該是我。翠喜翠憐,沒你們的事,也起去,給我讓個地兒”
徐俊英咬緊牙關,纔算繃住。這個人,不點出來她還不認,認個錯還擺譜
看着媚娘跪下,徐俊英感覺很舒心,閒閒問道:“你說錯了什麼?”
媚娘咬咬嘴脣:“我說了:管好了家,沒人給我賞錢”
“前面那句”
媚娘閉了閉眼:“家也不是我家,白費勁瞎操心”
徐俊英沉默了一下,點頭:“都起來吧”
媚娘先站起來,然後俯身扶起王媽媽,徐俊英一直注視着她,她身姿柔韌挺直,雙手始終交握放在腰腹部,跪下,起立不用人扶,動作輕快利落,穩穩當當,不搖不晃。
慢慢想起來,她剛大病好起來那陣子,給長輩磕頭哪次不要人扶着才起得身?以手撐地,也起不得這樣快。
又見媚娘沒穿裙子,只穿着件粉紅色細麻中褲,心想是不是少了裙裙牽拌的原因?
胡思亂想着,媚娘已經回到榻上,吩咐翠憐扶王媽媽到隔壁房間去烤火,暖和一下膝蓋,省得明天腿上風痛又犯了,讓翠喜泡茶來,翠思將矮几上的帳薄移放到身後的紫檀木櫃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