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媚娘和寧如蘭在紫雲堂忙了一早上,雜務事方定下,管事們盡散去,看看時辰尚早,外邊仍飄着雪花,兩人擁火而坐,暖融融的,也不急着離開,將服侍的婆子僕婦丫頭們遣開去烤火,她倆個坐在堂上悠閒自在地談話。
媚娘笑道:“你這喜酒吃得也夠多了吧?算起來連着五六場,有沒有醉一次?年尾喜氣充盈,你每日浸潤其間,也要沾上些才行!”
寧如蘭撫着膝蓋道:“母親也如此說,她還特特叮囑我昨日再回一次孃家,我以爲要做什麼,結果她帶着我與三爺到家廟唸了一天經文,說是專程去求高僧親筆抄來的善經,來回就那百來字,要我們念上六百六十六遍,誰記得唸了多少遍?母親卻也精細,只看我們跪得差不多,才讓起來,我的腿麻得都快走不動了!”
媚娘笑壞了:“親家夫人真是個妙人!”
寧如蘭也笑起來:“昨夜回來得晚,我與三爺匆匆梳洗一番就去了老太太那裡,給老太太、太太的那些蜀地土儀,母親也爲你我兩人各備了一份,你不是突然喜歡愛吃起辣味來了嗎?這回任你吃個夠,那些小吃食,肉乾菜乾醬露什麼的,十之八九,都辣得沒法下口,每樣給你帶了些回來……還有新到的好秋茶,幾款極美的蜀繡,等一會就讓錦書送過清華院去。”
她湊近來:“另外有些極難得的果脯和小吃食,是新嫁的堂妹夫家送的,嬸孃拿了些過來,母親說這不多不少的,家裡妯娌三四個,不好分,索性只給我們兩人,閒時慢慢吃着玩。”
媚娘笑道:“親家夫人真是太好了,倒讓我們兩個佔了便宜去。”
寧如蘭臉上帶着些得意的神情:“我有三個兄弟,三個姐妹,我是最小的,得母親的疼愛也最多!”
媚娘仔細看她:“嗯,沒錯,看出來了!這相貌,是個宜家旺夫、福澤深厚的命。你母親也是個勢利的,定是早算出你命好,所以多疼你些!”
寧如蘭失笑,拍打她:“又來胡說!”
兩人笑鬧一會,媚娘忽想起什麼來,問道:“你家怎麼有蜀地的土儀?祖上是那邊的?”
寧如蘭點頭:“我祖父在蜀地出生長大,後來考取功名,殿試前三甲,先皇愛才,欽點進了翰林,後來娶妻生子,在京城安家。但仍牽掛故里,逢年過節,京城寧氏往蜀地派馬隊送貨物銀錢,蜀地也早備好土儀,隨車返送回來,年年如此,不管路途遙遠,風雷雨雪,從未間斷!”
媚娘感動:“風雷雨雪,如何斷得了血脈親情?親家祖父必是非常想家的,他已經致仕了吧?何不帶了老祖母,回鄉小住?”
寧如蘭微笑道:“祖母生在京城,身體極羸弱,只生了兩個兒子,便病體纏綿,哪裡也去不了。祖父思鄉,卻因愛惜祖母,一生未離開京城半步。祖父身體健壯,卻在祖母之前離世,祖母過於哀傷,也隨後病逝,死時留有遺言,願隨祖父返鄉合葬。如今,祖父與祖母在老家祖墳地安息,已近五個年頭!”
媚娘說:“好感人的恩愛夫妻。親家祖父官至翰林承旨,爲清貴文官,你父親……親家老爺卻棄文從武,做了武官。”
寧如蘭嘆道:“就是這一樣,父親身爲長子,不愛讀書,只肯舞刀弄棍,祖父也無奈。幸得叔父肯讀書,在祖父督促下,應試考得個功名,如今做到正六品大理寺左寺丞。”
“親家祖父是什麼品?”
“正三品。”
“咱們二老爺是幾品的官兒?”
寧如蘭看了看門外,輕聲道:“二老爺原在戶部,從三品的官職,因去年領了欽差,專管西南邊賑災,二老爺誤信了人,折了不少賑災銀錢,災民未能及時收到糧食衣物,被御史臺的人訪得,遭到彈劾,皇上看在候爺面上,只教停了一年俸祿,調出戶部,另任閒職……若換了別人,那可是殺頭下大獄的罪!”
媚娘怔了一下:“二老爺從戶部出來,二爺卻又進去,這不是還讓人記着徐家這檔子事嗎?”
寧如蘭笑笑:“我聽三爺說,二爺是個真正能幹的,大爺心氣傲着呢,他一回來便讓候府將出銀子填了二老爺做出來的大數額虧空,帳冊上應是有的,你沒看到嗎?餘下的小數由二老爺自己去想法子。他求了皇上恩典,將二爺放進戶部,應是想讓二爺頂替二老爺,多做出幾樁功勞,將功折罪,也讓人家對徐府人有些改觀,漸漸忘掉二老爺的錯。”
媚娘若有所思:“聽說府裡幾位爺過了年都要入仕了,領的還都是極好的官職?”
寧如蘭奇怪地看着媚娘:“大爺沒跟你說嗎?這次打了大勝仗,又折了咱們府上七爺,皇上聖眷隆重,給了許多封賞,其中就有這樣:任由大爺爲考取了功名的兄弟選官職。幾位爺,好歹都是舉人身份,有參加過會試不中的,六爺辛苦備考一年,仍想參加明春會試,中不中,都要趁此機會入仕爲官了。”
媚娘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爺們都有事做,我們也放心了!”
內心暗自盤算,徐俊英有這個便利,如果能拉一拉自家哥哥秦伯卿,也省得那個病秧子在那裡辛苦折騰,按說他都考取了解元,應是個飽學之士,考個進士應不成問題吧。這朝廷算什麼,都能像徐俊英這樣隨便一抓便有幾個名額,那科舉考場只怕也多有作弊,就怕秦家沒有背景,真材實學被埋沒,秦伯卿多年苦讀,天寒地凍從外地趕回來,反而撈不到一官半職,豈不是冤枉得很?
對於寧如蘭的質疑,媚娘不知說什麼好,她難道什麼都看不出來?真以爲徐俊英和自己也像她們夫妻那般,恩恩愛愛,無話不談。
在如蘭面前也無須防備,媚娘坦然道:“我和大爺,可不比你和三爺那般好,我們……匆忙成婚,又久不在一起,總覺有些生份。他如今對我,甚至不比對玉表妹和蘭表妹好,你不覺得嗎?”
寧如蘭垂下眼眸,稍許又擡起眼看她,同情地微嘆口氣:“府裡有此說法:都道大爺娶你,是一時被你容貌所迷,老太太也斷言,大爺會有醒悟的時候……我卻不這樣看,大爺極有眼光,你,是個極好極好的女子!”
媚娘笑了:“這閤府上下,怕也只有你肯這般誇我。行!我領情,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極好的女子呢!”
寧如蘭又忍不住笑着輕打她一下,媚娘忽問道:“你家既是世代爲官,還有閒空做生意嗎?我聽你說過孃家有各種商鋪的。”
寧如蘭收斂了笑容:“京官眷屬有店鋪生意的不在少數,只是不出面罷了,一切交由下邊人去打理。我孃家在京城有十幾間茶鋪,七八間繡莊,還有當鋪什麼的,都是我母親當年的陪嫁,我從小隻見母親看帳本,不時有管事的進來回話,卻從不見她出門去巡看。”
媚娘說:“親家夫人的陪嫁店鋪當年有多少間,如今還是那麼多間嗎?”
寧如蘭搖頭:“我聽母親說,多了一倍有餘,手下的那位馮管事是她的陪房,極爲能幹,這些年做生意賺的銀錢很多,買下三處好田莊,分給我與姐妹幾個做了陪嫁。”
媚娘忍不住說:“哇塞!你有自己的田莊,可以做地主婆了!”
寧如蘭眨了眨眼:“你說什麼?我纔不要做地主婆!田莊自有陪房打理,年年打的糧食果蔬,養的禽畜,由他們處置,銀錢自行入帳就行了。”
媚娘嘆了口氣:“這些,我都沒有,難怪被人輕看!”
寧如蘭微紅了臉:“都是身外物,不值什麼。我、我與你說話很輕鬆,口沒遮攔的……”
媚娘笑道:“我要是介意這些,就不跟你論說了,我雖然沒有,卻很好奇。”
寧如蘭忙點頭:“知道你是個明達通透的,以嫁妝論身價,那太俗了。其實我的陪嫁也算少,二奶奶倒是多,她有三處田莊,店鋪無數,她出嫁時,真正的十里紅妝,足足有一百二十擡嫁妝!”
“這麼多?沒把白家掏空了吧?”
寧如蘭笑:“那時白家可不會被掏空,有名的京城豪富呢。”
媚娘問:“白家世代經商嗎?”
寧如蘭搖了搖頭:“二奶奶的親爺爺經商,剛死去的白家大太爺,原是個正二品的京官,管漕運的。我也是聽三爺說,白家發家,原是從漕運上沾了光,利用漕運船隻夾帶土宜,各種南北貨物往來通流,如此便利的事,白家做了多年!”
媚娘嘆道:“做生意不用路資,還不必擔心遭受匪徒搶劫錢貨,自有大批官兵保護,真是再好不過了!”
“近年也不好,白家大太爺致仕,生意便開始做得不順,病了一年半載,這一去,白府便不成個樣子了。”
“也賺夠銀子了,夠他家幾代花天酒地的。”
寧如蘭說:“再多的銀子,難禁折騰,大太爺和白家二太爺兄弟同心,積累下的大筆產業,已經被子孫們各自分了去。二奶奶這個病,一半是爲盡孝久跪受了寒,一半是心病,白家大太爺剛一入土,後邊十幾個子孫就趁着白家二太爺病臥,很快分了家,以長幼嫡庶論份額,大太爺一生只娶了一位夫人,二太爺卻是妻妾成羣,二房自是吃了虧,大太爺的幾個兒子又是極強悍的,分了大半財物房產去。二太爺的庶出子孫幾乎什麼都沒分到,有的還被逐出家門,流落到后街廊房去住着,那原是白家奴僕們住的地方……二太爺經此一氣,如今更是起不了榻。”
媚娘看着寧如蘭,想不到她也這麼八卦:“你是怎麼知道的?”
寧如蘭笑道:“唉,這些天在外邊吃喜酒,與族裡姐妹嫂子們聚着,什麼都聽說了些。你知道嗎?許多人見着我都愛問及你呢,都覺着你是個大福大貴的人,你因了這次復活,如今是聲名在外,倒是件好事!”
媚娘奇道:“如何個好法?”
寧如蘭欲言又止,被媚娘輕輕掐了一下,笑着說道:“你也別急,這事或許不能成呢?大爺與蘭表妹確實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但大爺以前都沒答應娶蘭表妹,難道現在反而又喜歡上,再娶她進來?連三爺都說,大爺對蘭表妹只有兄妹情誼,不會多一些別的……若他真聽了老太太的話,再娶蘭表妹進門,依蘭表妹的出身,必不會做妾,但他先娶了你爲正妻,生得恆兒,如今你威遠候的名聲又四處傳播,死而復活,那可是大賢大善的人才能有此際遇,大爺只是納個妾,沒人會說什麼,若放着賢妻,另娶新妻,必遭人論說,候府極重臉面,這事原本極難的。最怕大爺被老太太一勸,心一軟,去跟皇上求得恩典,或是老太太得了太后的準,那就不同了!”
媚娘故作沉重,嘆了口氣:“管他呢,我爲這些事也乏了,老太太、太太都是如此,以爲候爺開枝散葉爲名,讓他娶妻納妾,想想他那樣的身份,原也該有幾個妻妾的吧?你說是不是?”
如蘭呆看她:“你不是不肯的嗎?”
“我當然不肯。”媚娘拿起銀箸拔弄火盆裡的炭灰:“人家硬要擠進來,攔也攔不住,那就算啦。我退出就是,大不了,給我一紙休書,放我回去!”
如蘭抓住她的手:“大嫂,你是誥命,誥命夫人是不能休棄的!你,你若是不肯遷就,大爺只會將你另院養着,絕不肯讓你離開,你嫁作徐家婦,被封了誥命,生死都不能易姓了!”
媚娘怔住:“不會吧?我纔多少歲數,難不成真關住我一輩子?”
如蘭一臉憂色:“我看大爺是個厚道人,若真到了那一步,應有個章法,他不能因爲那一位出身名門而冷落了你。你就忍了吧,同爲正室又如何?你是第一個擡進門的,又先有了恆兒,誰也越不過你去!”
媚娘笑着搖頭:“如蘭,我勸你不要給三爺納妾,你倒好,反過來勸我忍受大爺娶新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