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意一路拍着棕紅馬快跑,覺着不會被那少年的車隊趕上了才慢下來,細細盤算,她昨晚在客棧問過客棧老闆,知道前方就是大運河碼頭,搭船順江南下可省去大半路程,而且沿途還經過好幾個傳說中繁華熱鬧的江南大城,若想玩玩再走,只在她的一念之間,她想到碼頭看看,看有沒有走遠路的大客船,她不想捨棄棕紅馬,想帶它一起上船,不知道行不行?
終於來到大江碼頭上,美意遠遠看見碼頭上有身着武官服飾的人帶着許多兵勇四下走動,心裡格登一聲:糟糕,差點忘記自己是偷跑出來的!一時忍不住,讓小黑報了個平安,父親必是不放心的,仍讓人四下盤查,要是找到她肯定要送回京城,那可如何辦?已經違了聖命,拒做太子側妃而逃跑,還回去幹什麼?給人添堵嗎?
美意躲在樹叢後,觀察着碼頭,江上來往客船貨船無數,都是需要盤查才能離岸,怎麼辦啊?難道不坐船了?可走旱路同樣有關卡盤查,她不知費了多大勁才走到這地界,想起來頭都大,走水路應該比走旱路平坦順利,好處很多,可是也要能混上船才行吧?
思忖半天,一籌莫展,碼頭上的官兵不撤走,她就不敢靠近,人家手上有畫像的啊,定是知道她戴了面具,兩副畫像,對着過往的年輕人,不分男女比來比去,細細打量,有必要這麼認真麼?我就這麼老實,讓你們憑畫像找到?美意咬牙暗自想着。
磨磨蹭蹭,不經意間那個運送藥材的馬隊來到了。轔轔走過她面前,一方車廂側窗未掛下窗簾,白衣少年倚坐窗邊,微仰着頭,一副沉思的表情,目光凝聚專注,似看向渺茫無際的遠方,竟然沒留意到眼前人。美意好奇地轉身,想看看他到底在眺望什麼,後邊除了一整排黑坳坳的山巒,別無他物。而她這一轉身卻牽動了窗內人的視線,那張俊美的容顏忽然之間鮮活了起來。綻開燦爛笑容,趴在窗上殷勤地朝着她喊:
“兄臺……”
當美意作爲夏家馬隊的人,躺進夏林馬車裡,由他親手將她包紮成一個重傷者帶上商船的時候,她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上午在路邊守着陷坑貨車的那位少年是不是真的需要她出手相助?
商船順利離開碼頭,美意想跑出船倉,夏林忙勸說:“秦兄再等會,過了前邊小鎮。若是碼頭上無人叫船隊靠岸盤查,那時走動不遲!”
美意看他一眼,想要他幫忙,就得拿出誠意跟他互通姓名,知道他叫夏林,自己胡亂取了個名字叫秦立,夏林就秦兄秦兄地叫上了,聽着比那聲兄臺更加彆扭。
“我的馬兒沒上船。怎麼辦?你不會讓人把它賣了吧?”
夏林笑了:“怎麼會?秦兄的馬……是一匹罕有的寶馬,我讓人帶它走旱路,伺機將它全身染上別的顏色,它行程很快,會趕在下游碼頭等着,到時你會見着它!”
“謝謝你,夏……夏公子!”
遲疑了一瞬。還是不能叫出什麼夏兄之類的,那也太顯親近了。
夏林笑得無害:“秦兄不必與小弟客氣,小弟與秦兄一見如故,蒙秦兄不棄,仗義相助。小弟總該爲秦兄做點什麼!”
美意忍無可忍:“能不能別這麼叫?我覺得我二人年齡相差不大,請叫我名字吧,我也叫你名字算了!”
夏林欣然道:“好……那我以後可就叫你秦立了!”
“嗯!夏林!”
十幾艘大商船滿載貨物,沿着一江奔涌東流水,終於遠離城市集鎮,進入人煙稀少的荒郊和崇山峻嶺之間,美意才被允許走出船倉,來到甲板上,放眼遠眺,滿目或美麗或詭奇的自然風光,令她歎爲觀止,爲之陶醉。
夏林行動不方便,卻始終陪在她身邊,什麼也不問,但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他都會認真作答。
他指着稍後邊一艘船說:“你的小紅馬昨日已上船,就在那邊。”
“謝謝了!”
夏林含笑道:“又與我客氣!”
美意看着前前後後這些巨大的商船,微微嘆息,她生長在京都,只有出城經過大江邊才能看見這種大船,而今竟真的坐上,感覺既新鮮又好奇:
“夏林,這麼多商船,盛裝的都是你家的貨物嗎?”
“不是,我家的貨物只佔了五條船,其餘是別家商號的。看見那商船桅杆上掛的‘楊’字麼?江南楊家船隊,百年老字號,名揚天下,所運送的貨物從未有過閃失。如今的大當家是我姑丈,我帶了人往茂縣深山接運藥材,途中遇到山匪,幸得主僕同心脫險出來,誤了兩日行程,此次帶船隊的楊家管事得了姑母叮囑,不顧其他商號有異議,堅持等我回來才啓程還鄉,不然我們要另尋商船,可是麻煩得很——一路上官家只要見着楊家字號,通常不會攔下。”
美意垂下眼眸:這是,爲她着想?
“我很好奇,你昨日爲什麼要讓我幫你?明明我做得很吃力,若幫不上忙,豈不是被你和你的夥計們取笑?你的管家也沒有走失,他好好兒地等在船上……”
夏林忙辯解:“你也看見了,我確實動不了,車上那些家人個個受傷……管家卻是以爲無事,先自跑回碼頭讓船隻做好準備等着,誰想會那樣?我看你胸有成竹,若不說得可憐,你便不會幫忙,真的要耽擱很久!”
美意眨着眼睛:“你不像壞人,可我怎麼有點不信呢?”
夏林楞楞地看着她:“那你,要怎樣纔信?”
美意微笑:“你不問我是做什麼的,爲什麼要混上商船?”
“爲什麼要問?你奔碼頭來,自是想往南方去——這船就是開往江南的!”
夏林看着她:“我其實不信你是誰家奴僕,雖然你粗布糙衣,但你太乾淨了,行爲舉止,氣質風度並不像個下人,而且你的馬並非一般的好馬,那是出自西北異域的良駒……碼頭上兩副少年畫像,其中之一是你,我在別處見過,我記性向來不差,看見你第一眼,便認出來了!”
“既然知道我是被追查之人,你還肯幫我?你,可是有什麼想法?儘管說來聽聽,我如今也跑不脫!”
夏林忙擺手:“秦兄請不要誤會!正如你不覺得我像壞人,我亦不認爲你是個惡人,奔逃亡命之人不可能如你這般談笑從容,還有閒心替別人分憂,在我想來,你應是負氣離家出走的王孫貴公子!”
美意怔住:“你這麼認爲?”
夏林鄭重點頭:“是!”
美意倚坐在船舷上,這會兒誠心誠意起身朝夏林躬身作揖:“夏兄看人極準,可謂真人不露相,小弟佩服!小弟確實與家人生了嫌隙,欲獨自出門遊歷一番,天大地大,不信無我容身之處!今日得夏兄鼎力相助,感激不盡!小弟便借夏兄順風船,到得江南金陵城即可,自去另投親屬,不會帶累夏兄!”
夏林微笑:“說什麼帶累?兄弟言重了!人在江湖,看的是一份情義和機緣。正如你說過,誰都有遇到難事的時候,你肯助人,總會得人相助!不瞞兄弟,一見你便覺投緣,有心結交,知道你欲尋去路,孤身一人容易出事,不若邀至江南我家,可保你平安,你願住多久,便住多久!”
“多謝夏兄!不過我還是先去一個地方,我很早就想去的。若有機會,再來拜訪夏兄!”
美意看着滔滔江水,又看了看夏林,若有所思地笑道:“都說商人重利,其實不盡然,我見過許多位重義的商人,夏兄是最年輕的一位!”
夏林有些難爲情:“我……我其實不算商人!”
“哦?夏兄不是販賣藥材的麼?”
“……”
忽聽那邊望風的船工大喊:“前方剛下過大雨,彩虹才顯出來,只怕雨勢猶未散盡,船上可有貨物未遮蓋的?留意嘍!”
美意猛轉頭看見天邊一道清新亮麗的彩虹,喜不自禁,拍手大叫:
“啊!彩虹!太好了!”
夏林冒一頭汗:至於麼?一道彩虹而已,到底是嬌養在深宅的男孩,少見多怪!
船隊順江而下,依着天氣狀況和水勢,停停走走,過了月餘纔到達金陵城大碼頭。
美意感覺自己真是運氣大好,遇着個夏林,有他罩着,一路可謂順風順水。兩人同住一個頗爲寬敞的倉室,兩張牀中間隔了一道雕鏤木屏,美意懂得出門在外不能有太多講究,並不以爲意,何況夏林溫文爾雅,謙和有禮,很值得依賴,美意雖不會全心相信他,但也誠意將他視爲兄弟,他腿腳有傷行動不便,旺財夜間不來時她也幫點小忙,遞水拿藥什麼的,夏林倒是自律檢點,擦洗換衣從不當着人前,甚至上個藥都避開美意,美意一度以爲他發覺自己的女孩身份,有點不安,旺財卻說,大少爺向來如此,沒什麼好奇怪的。
美意貪玩,每次船停靠岸,總想上岸進市集轉一轉,夏林也不拘着她,和她一道想法子,改變裝束,在臉上點點畫畫,易了容下船去玩,美意反正是戴了面具,隨便畫,只想上岸開開眼界,瞭解異地風情,夏林通常是坐了擡轎相隨,也能暢快玩一場,乘興而去,滿載而歸——美意看上的想買的東西太多,身上又有銀票,不花不舒服,她暫時沒想到一點:等到了金陵,她要往嶺南去,這些東西怎麼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