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出這道曲廊就到清華院了,徐俊英扶着柱子,腳步飄浮,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好友張靖雲和靈虛子來訪,原本只是幾個人安靜地吃飯,喝點小酒,誰知安遠候、長樂候不知從哪裡打探到的消息,得知張靖雲抓了只活狍子來,安遠候與徐俊英年紀相差不了幾歲,長樂候年長些,彼此相熟,糾集了七八個共同的友人,扯呼着上門來討狍子肉吃,只好又重開宴席,換了大壺溫酒,都是從戰場上玩命下來的硬漢,在一起喝酒講究的是爽快,有人起了頭,不喝都不行,叔父徐西平到底捱不過,找個藉口開溜了,徐俊英本不好鬥酒,奈何他是東家,況且席上還有好友張靖雲和靈虛子在,跑是跑不脫了,只有和四弟徐俊庭、六弟徐俊軒陪着,不一會便恍惚有了些醉意。
安遠候和長興候就開玩笑,說威遠候酒量不濟,該讓威遠候夫人出來替夫君喝一杯,順便讓弟兄們見一見這位死了又能活回來的神奇人物,一直不大說話的張靖雲也饒有興趣地開口請求:
“我和靈虛子遠道而來,也想拜見威遠候夫人,徐兄可否請來一見?”
徐俊英心裡清楚張靖雲和靈虛子的真正想法,張靖雲是江湖上有名的神醫傳人,而靈虛子這個假道士是個醫癡,他們要見媚娘,目的只有一個,想探探她的脈,瞭解她體內有什麼異常之處。
安遠候那幫人也罷了,張靖雲和靈虛子這兩人他卻不肯怠慢,一南一北難得聚一聚的好友,不該讓他們失望而歸。
派了三拔人回內院請媚娘,卻都找不到人。
媚娘能去哪裡?難道她還會飛了不成?
被安遠候調侃了幾句,徐俊英自己走來尋媚娘,順便躲酒,他實在喝不下了。
清華院門前,徐俊英從碎石小徑上走來,與哭得眼睛紅腫的媚娘相遇。
媚娘居然不理他,轉過臉去,王媽媽和幾個丫頭趕緊上前給候爺見禮,徐俊英手一揮:
“都下去!我倒要看看,你們奶奶如何待我……這般無禮!”
翠喜翠思擔憂地看着媚娘,王媽媽一把拉了她們:“快走快走,候爺有話和大奶奶說!”
媚娘拿帕子遮了臉,也想跟着走掉,徐俊英往院門前一站,攔住去路:
“不必……進去了,跟我……走!”
媚娘躲着他:“你喝醉了,叫瑞寶瑞珠來扶你回去吧!我、我臉上這樣,不好見人,讓一讓!”
“你只低着頭就好,沒人想……看你的臉!”
媚娘心情不好,少了點耐性,欺他酒醉,欲將他拔往一邊,要在前世,這是輕易辦得到的,五歲時老爸遵老媽之命,帶她去報名進舞蹈班,發現同一樓層還有學跆拳道的,老爸多了個心眼,給她兩樣都報上名,結果舞蹈上初中後就被她荒廢掉,跆拳道卻一直練到高三,考了個黑帶五級……秦媚娘這具身體太過柔弱,力氣使上不來,剛纔被一個婆子幾個丫頭推拉着走,她想反抗,卻心餘力不足,差點沒氣暈過去,這次推徐俊英還是沒成功,反被他舉手輕輕一格,她身子就斜往一邊,差點跌倒,媚娘好不容易穩住腳跟,恨恨地低聲罵道:
“徐俊英,你和那鄭老婆子一樣討厭!”
徐俊英酒喝多了,但他練武之人,意志力不弱,沒完全失去意識,媚孃的罵聲聽得清清楚楚,怔了怔,指着她揚眉道:
“你……敢罵我?還罵……太太!”
媚娘目光四下裡一掃,見沒人來,便雙手拉住徐俊英寬大的衣袖,用力往院子裡帶:
“誰敢罵你?醉了就回去歇着,莫胡亂賴人!”
徐俊英不合作,媚娘在前頭使勁拉,他在後面猛剎車,腳下忽地一絆,全身重量一起壓往媚娘,媚娘猝不及防,哪裡撐得住他?驚呼一聲,雙雙翻過門坎,跌倒在地上。
身子本就柔弱,被高大沉實的徐俊英壓在下邊,她以爲自己會暈過去了,誰知沒暈,身上漸漸有了知覺,到處痛得要命,還好這地是地磚鋪就,很平坦,又是傾斜着屁股先着地,不然她非得斷掉幾根骨頭不可。
偏偏徐俊英這下子酒勁上頭,起不來了,趴在她身上嘟噥着:
“怎……麼回事?扶……爺起來!”
媚娘動不了,徒勞地推着他,喊着:“壓死我了,快起去!”
掙扎了好一會兒,到媚娘堅持不住想咬人的時候,寶駒跑了來,大驚失色:
“哎呀!這是怎麼說的?我只去送一下二老爺,候爺就醉成這樣了!”
媚娘有氣無力:“把你的候爺扶起來,我快要死了!”
酒醉的人重得像頭牛,寶駒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徐俊英拖過一邊,好讓媚娘從他身下爬出來。
媚娘喘了一會氣,才恢復過來,白着一張臉,叫寶駒進去喚人來扶她回房,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寶駒想起什麼似的,對她說道:“大奶奶,候爺前堂那些朋友想見你一面……”
媚娘沒好氣:“他的朋友?一起喝成這樣的酒肉朋友?我又不認識,不見!”
寶駒尷尬道:“候爺在席上答應了,想請……”
媚娘扶着翠喜翠思的肩膀往院裡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不見不見,誰都不見!”
寶駒去喚了人來,要將徐俊英扶回東園,走到月洞門,瑞寶瑞珠站在門裡等着,王媽媽卻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陪着笑對寶駒說道:
“上房準備了濃茶,大奶奶也回來了,不如將候爺扶回上房歇着罷!”
寶駒一時不知去哪,喊了聲候爺,徐俊英睜開眼,四處瞧不見媚娘,說道:
“去……找大奶奶!”
寶駒一擺頭:“扶候爺去上房!”
瑞寶瑞珠面露失望之色,王媽媽臉上不顯什麼,眼睛卻亮了,急忙奔到廊下,也不傳報,只示意站在門邊橙兒打起暖簾。
房間裡,翠喜等人快手快腳服侍媚娘洗了臉和手,換了衣服,將頭髮打散,剛扶着她在軟榻棉垛上斜躺靠下去,寶駒等人架着徐俊英進來了。
媚娘一驚:“怎麼這麼多人進來?我躺着呢,真沒規矩!”
寶駒大窘:“大奶奶饒恕:候爺醉了,一點力氣沒有,小的們得扶着他……”
媚娘想到徐俊英剛纔也滾地上去了,不能讓他穿了髒衣服躺牀上,便往裡邊挪了挪:
“過來吧,把他放這!”
又想起什麼,對寶駒道:“等等!你……你們先扶他進一趟淨室!”
幾個人忙亂着,進去了又出來,翠喜翠思幫忙脫了候爺外袍,將他安置在榻上,和媚娘一起靠着棉垛。
寶駒等人行了禮,趕緊退出去,翠憐拿熱毛巾替徐俊英擦臉、手,他又清醒了一下:
“秦媚……娘,出前堂見……見我的兩位朋友,遠……道而來!”
媚娘一手支頭,看着他:“你撞翻了我,害得我渾身都痛,去不了!”
王媽媽輕手輕腳地掀簾進來,扯了扯站在一邊等着侍候的翠喜翠思,三個人走出房門,翠憐忙完端了了水盆也出去了,留夫妻倆在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我要……喝茶!”
媚娘側身在裡邊的櫃桌上倒了半杯溫水給他:“喝吧。”
徐俊英喝完水,說:“扶我……起來!”
媚娘沒好氣:“自己起去,沒人扶得動你!”
徐俊英安靜不下來:“寶駒……我有客人……別怠慢了!”
媚娘皺着臉:曬了一會太陽,走了半天,已經累得很,又被徐俊英撞翻,身上到處痛,想安靜躺着休息一會都不行,這傢伙好吵!
她朝外喊了一聲:“讓寶駒進來!”
翠喜先進來,快步走到榻前放下紫色帷幔,然後寶駒才進來,隔着一層帷幔,果然好些。
媚娘問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客人非要去見?”
寶駒說:“回大奶奶話:是候爺的兩位好朋友,他們還在前堂等着候爺和您呢!”
媚娘說:“你瞧着我們兩個現在能走出去嗎?”
寶駒撓撓頭:“請大奶奶示下!”
“候爺是走不動了,我也被他傷着……你去傳話,前堂是誰陪着,請他繼續將客人陪好,若是醉了困了,便安排到客院住下,要見明日再見!”
“是!小的這就去!”
徐俊英伸出一隻手,被媚娘扳了回去,手掌輕柔地撫上他的額頭,對寶駒說:
“你們下去吧!”
給徐俊英做了個頭部按摩,順手替他把中衣領口處敞開些,很快將他打發去跟周公見面了。
拉了棉被蓋好,媚娘趴在棉垛上,心裡想着恆兒,漸漸地也睡過去了。
從午後到夜間二更鼓敲響,這一覺睡得夠長,媚娘兀自沒醒過來,徐俊英卻被尿憋醒,酒也散去不少,除了頭還暈些,倒是恢復了正常。
以爲睡在東園呢,一翻身看到身邊躺着個人,吃了一驚,藉着窗外映進來的廊下燈光細看,發現竟然是媚娘!這纔想起白天的事來,他醉得厲害,眼睛睜不開,但隱約記得發生了什麼,他被寶駒他們安置在媚娘躺着的軟榻上,然後媚娘伸手摸他的臉,他很快就睡着了……看看自己,身上衣裳鬆散,外袍也脫去了,趕緊下榻,套上鞋子匆匆進了內室出來,再仔細看了看,兩人雖然共一個長枕睡着,卻是各蓋各的棉被,媚娘還卷着棉被,縮進榻內側,中間與他空出一段距離,微鬆了口氣,披上外袍,掀簾走出房門,冬夜寒冷,媚娘讓值夜的人在隔壁耳房坐着烤火聽動靜,徐俊英在廊下停頓了一會,自顧走回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