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要出府訪柳靜雲,中午便將恆兒留在秋華院,夏蓮報說今兒表姐表哥也來得早,見恆兒中午不走,他們也要留下來一起午睡,結果吵吵鬧鬧,三個孩子都沒能睡好,連大太太都被吵着了,梅梅走進鄭夫人臥室,見一老一少正在榻上補眠,鄭夫人神態安祥,每天都看着恆兒在身邊玩一會,她心情安定愉快,感覺她近段恢復得很好。
恆兒睡得香甜,不捨得弄醒他,梅梅只好轉回二堂坐等,何媽媽趕緊叫春月泡香茶,另外端上幾碟新鮮的果品點心,擺放在少夫人身邊的案桌上,梅梅拿起茶碗揭蓋喝了口茶,側頭見二歲多的李詡不知何時跑來,兩下里把新上的果品碟子弄得亂七八糟,原來他將榻上他父母那裡的茶果點心弄殘了,眼看這邊案桌上又來了四碟滿滿當當新鮮的果品,便忍不住要抓玩一通,也不吃,只抓起亂撒,李兆見狀,不好出聲喝斥,卻拿眼睛看着徐小娟,徐小娟正替女兒剝杏仁皮兒,象徵性地喊了兩聲:
“詡兒!詡兒過來,母親給你剝果子!”
李詡沒聽見一般,徐小娟坐在榻上不動,連喊也懶得喊了,徐俊軒看不下去,皺眉道:“小孩兒頑劣,需得從小教導指正,大姐怎能如此放任?這還是在舅家,舅母身邊,應知禮儀——可還記得小時父親如何教導我們?”
徐小娟滿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小時候我若想要天上的月亮,只要能摘到,父親也會給!我們詡兒還這麼小,哪裡頑劣了?六弟休得胡說!他乖得很,只是想吃果兒夠不着桌子,你沒看見他踮着腳尖兒?舅家怎麼啦?親親外甥,他愛怎麼鬧騰不行?況且這是在外祖母的院子!”
梅梅一把捉住李詡那隻搗蛋的小手,李詡拼命掙扎,梅梅只是不放,李詡拖着哭腔喊:
“放開我!”
徐小娟吃了一驚,趕緊滑下榻來:“嫂嫂你不能這樣,詡兒他還小……”
李兆瞪着她:“閉嘴!”
梅梅看着張嘴想哭的李詡,淡淡地說道:“如果是恆兒,我這樣抓着他,他不會哭!”
李詡和她對視着,撇了撇嘴,沒哭出來。
她把李詡放開,指着散亂桌上的果乾點心:“撿!撿起分開放好!”
兩歲多的孩子有點破壞力,但撿拾分類顯然吃力些,李詡用上吃奶的勁兒,踮着腳尖將桌上弄灑的果乾兒點心兒撿起,一樣一樣歸放回碟子裡,有個點心放進果品碟子,梅梅便給他指出來:
“這不是它家,瞧旁邊幾個長得跟它不一樣!”
李詡左看右看,趕緊撿起來放回另一個碟子,還端端正正擺好,然後拍着手咯咯笑:
“這兒纔是它的家!”
李兆和徐俊軒看得好笑,本來是改正錯誤,居然變成做遊戲般有趣。
梅梅看着他撿拾歸類,一邊和他說話:“點心果子和飯菜一樣,都屬於糧食,不是玩具,玩具可以隨意擺弄丟擲,糧食不能!糧食是天賜之物,農家歷經辛苦得來,給人們填飽肚子的,若是沒有糧食,人們都會餓死,詡兒的父親、母親沒有糧食吃同樣會餓死,死了就再也不能抱詡兒,怕不怕?”
李詡恐慌地點頭:“怕,怕!”
“那詡兒以後還敢不敢對糧食不敬,隨意亂撒亂扔?”
“不敢了,詡兒再不敢了!”
徐小娟怨惱:“你、你竟然當面咒罵人……”
梅梅喝一口茶,淡然道:“這不是咒罵,只是打比方!”
“那你怎麼不說你自己?”
梅梅看見翠思從後堂走出來,知道恆兒醒了,便站起身:
“教的是你的兒子,自然要用你來說!若用我來說,他知道我是誰?事不關己,他怎會記得牢靠?孩子是好孩子,就看你怎麼教導,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毀人或樹人,全在你這個做母親的!”
梅梅帶了恆兒離開,徐俊軒看看時辰,也往錦華堂去了,秋華院堂上又剩下徐小娟一家人。
徐小娟走去將兒子手裡抓着的果乾兒摳出來:“什麼東西!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纔不過生得一個恆兒,就敢來教訓我!明明是小家子氣,捨不得弄丟幾顆果乾兒,看把我兒子嚇成這樣……”
李兆忍無可忍,喝道:“住嘴!你哪裡比得上她?你簡直是愚不可及!”
“你說什麼?你敢罵我?”
徐小娟不相信地看着李兆,一把果乾兒撒過去:“若不是你攔着,若不顧及你的面子,我今天非撕破了臉罵她一頓!我怕她什麼?有老祖宗、有母親在,她能將我怎樣?你竟然幫着她來氣我,你什麼意思?我愚不可及?我愚不可及還能引得你回到京城,住進候府,吃穿用度豪富奢華,出門入府奴僕成羣相隨,你這身份臉面哪裡來的,誰給的?不是我這個愚不可及的候府大姑奶奶,你能有此境遇?叫你那小家子氣的孃親來啊,看她能不能助你官袍加身,許你富貴榮華!”
堂上婆子僕婦丫頭們紛紛低下頭,何媽媽的身影在後堂閃了一下,腳步不停,毫不猶豫地往後邊去了。
李兆氣白了臉,用手指着徐小娟,卻是再說不出話來,一拂袖子,頭也不回快步走出門,早把要和徐小娟一同往錦華堂給老太太問安,留下用晚飯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一對兒女見父母發怒,又驚又怕,哇哇直哭,徐小娟抱起兒子,走去撫慰女兒,左等右等不見李兆回頭,往日夫妻雖也有點口角,但孩子一哭鬧他就又轉回來了的,這次卻是說走就走,不顧孩子了,她不禁又氣又恨,雙眼冒火,用力一推,連桌子帶果碟茶盞,盡數跌落地上。
李兆怎會聽不見孩子們哭?懶得理睬,氣呼呼一路走回月華院去。
徐小娟越來越不像話了,變成這個樣子,簡直就是個兇悍愚蠢的無知婦人!
初婚之時,她不過一個才及竿的少女,嬌憨美麗,頗有情趣,而他也只有十八歲,少年夫妻,十分恩愛,她有豐厚嫁妝,聽了陪嫁婆子僕婦的話,不容公婆插手,但她花銀子的法子太多了,而且出手闊綽,令人咋舌,他曾勸過幾回,她卻笑着說:區區一點嫁妝算什麼?你與我一起隨意花用,用完了還會有,京城候府是我母親當家,金山銀山她只留給我一個角兒,便夠我們幾世嚼吃了!
他的會玩能花銀子便是從她這裡學來,若不是母親無數次流淚勸告,他還收不起心來讀書,好在從小讀書上進用功底子厚,終是考了舉人,誰知祖父去世,他奉孝三年不得參加會試,徐小娟說考不考無所謂,待日後回京教兄長給謀一個好官職就是了。於是他鬆懈下來,每日與文友學子們遊山玩水,接觸了煙花柳巷花樓畫舫之後,覺得其間樂趣無窮,終至不小心酒醉,夜不歸宿,那一次徐小娟大哭大鬧,弄得幾乎人盡皆知,他被族長罰跪祠堂三日。自此後徐小娟善妒多疑,家裡丫頭婢女甚至年輕僕婦誰敢跟他說多一句話,便被鞭笞得死去活來,在外邊的花銷非得說出個名目來纔給。李兆自知眠花宿柳傷了她的心,在她面前低順了些時日,但她總不依不饒,他不耐煩又無可奈何,明知她無理取鬧也由着她任性,以爲完了就過了,誰知這樣漸成習慣。在江原李宅還好,徐小娟初時還能顧全他臉面,只在房裡任性,連貼身婢女也遣出去,她一哭他趕緊摟着抱着哄一通就回來了。而今到了京城,本是夫妻倆商量好來讀書尋功名的,跟着徐小娟入住候府,一家人保證豐衣足食,不用他常寫信回家催着母親寄銀子來,這是事實,也是好事,家裡還有四五個弟妹,他不想太難爲母親,可是她徐小娟也不用如此霸道無理吧?好像一回到候府她又成了候府大小姐,不是他李兆的妻子一樣,總是高高在上,僕婦丫頭面前他說了不算,得她再來重申,人前說是給他面子,擺的那份氣勢,誰受得了?他爲維護尊嚴權利發過很多次脾氣,徐小娟也能小意哄一鬨,但往往是過兩日就忘,又恢復原來的面目,敢情住在她孃家,變成她是天,他是地了?
剛剛在秋華院,她的愚蠢讓他臉紅,像平日裡母親曾罵過他那樣,真是豬油蒙了心——不盡母親之職教導好兒子就罷了,還不知理虧,以客居的姑奶奶身份悍然與孃家當家嫂嫂爭執,這不是要自斷後路嗎?做丈夫的斥責一句怎麼了?她竟然當着秋華院婆子僕婦們的臉,喝斥責罵,說他沒本事也罷了,連他母親也被扯進來,這叫他堂堂三尺男兒情何以堪?
這就是候府女婿、尊貴嬌客!顏面體面都被踩在地上了,不是別人所爲,而是自己的結髮妻子!
李兆氣漲心肺,木然走着,不知不覺間走到香蘭榭院門前,門裡有女子嬌柔清脆的嘻笑聲,驀然跑出一人,和他撞了個滿懷,下意識地伸手扶住那人,但覺軟玉溫香,一股蘭花芬芳直入鼻中。
李兆呼吸一窒:香蘭的氣味!一顆心猛地急速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