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一聽說徐家長孫媳得了會過人的病,立即縮回手,自以爲不被人察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陳老太太皺着眉,也拿出帕子,裝作同情拭淚,卻是捂着口鼻,往徐老太太身後退了一步,嘆道:
“哎喲原來是病了,可憐見的都成這樣兒了,還撐着出來見長輩,難爲了你……快快擡了回去,歇着吧”
翠憐對旁邊自家僕婦說道:“還不快來擡了少夫人回房?待我去淨手,爲老太太和各位貴客泡茶”
樑老太太擺手道:“罷了罷了服侍好你們少夫人是正經,我們不叼擾了。孩子你好好養病,慢慢總會好的,歇着吧,我們這就告辭了”
她拉了拉傻站着不動的徐老太太:“一道兒回去麼?或是想與孫媳坐會兒?由你了”
“好好歇着吧,走了走了”
陳老太太扶着丫頭的手,走得比樑老太太還快,方老太太緊隨其後,一邊走一邊嘀咕着:
“這莊家妹妹是怎麼回事?孫媳都病成這樣兒了,她還不消停?往時聽她那樣說自個孫媳就覺着不對勁,今兒見着這孩子,不過一個風吹就壞的小丫頭,一臉的怯意,能翻得過她的手掌心去?”
陳老太太撇了撇嘴:“你不懂——那孩子弱是弱了點,沒見她長得一副天仙模樣?少年人誰不愛美人,當年就勾了徐候的魂去,徐老太太卻想長孫娶自家的侄孫女,喏喏就是前陣子賜嫁給人續絃那位……好好的候夫人做不成,嫁個老小子做繼室,徐老太太氣不過,不恨孫媳恨誰?”
方老太太呸了一聲:“死老婆子嫁進來就是自家孩子,恨什麼恨?都成親了,難不成還想拆了孫兒姻緣,都有小曾孫了”
“非禮勿言你們瞎嚼什麼舌頭?”
樑老太太幾步趕上來,一臉正氣:“我可是聽說了:徐老婆子逼着孫子娶孃家侄孫女做平妻,求太后賜婚,要與孫媳平起平坐,孫媳反出候府去,氣病了,如今要死不活的,還不是老婆子折騰的前些日子聽說分家了,說是長孫要分的,家產候府一分爲二,想着還是這老太太弄的鬼怪,怕孫媳病不死,回去過了氣兒給他們——你們又不知道了吧?老候爺,就是現在威遠候的爹爹,自小兒隨祖母長大,這老婆子自已撫養二兒子,就只疼二兒子了”
“哎喲造孽那也是自個兒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吧?怪不得每次上寺裡做好事求平安符,總見她先辦了二房的,再來辦長房的,敢情不將長房放心上,不把長孫當寶孃家侄孫女有多麼招人疼的,自家孫子不重要麼?才新婚多久,剛生了兒子,過得和和美美的給他們添什麼堵,老婆子糊塗,活膩了”
三個老太太一路嚼舌一路自顧走出去,竟然沒誰提出要等一等徐老太太,沿着長廊快走到二門處,遇上了匆匆而來的徐俊英,徐俊英自是認得三位老太太的,趕緊躬身行禮,一一請安,陳老太太說道:“快回去看看媳掃兒,病成那樣,好好待她,慢慢治,會好起來的”
方老太太說:“那是會過人的病,你自已要小心着些,富貴自有天定,命也不由人,盡你的心待她,用心治,日後就是有個三長兩短,也沒有什麼虧欠了”
樑老太太欲言又止,只揮了揮手:“我們先走了,你家老祖宗在裡邊,一會你送她回府吧”
徐俊英被老太太們的話弄得一頭霧水,見她們要走,忙挽留一番,說該用了午飯再去,老太太們哪裡還肯留下,徐俊英只好叫了侍衛,叮囑一番,教將三位老太太各自送回府。
內院,幾個僕婦們好不容易將深身綿軟、一點不着力的梅梅扶起,擡進上房,老太太磨怔般站着不動,氣咻咻地瞪着上房門,翠喜躬身請入上房,她卻又不肯動,翠喜無奈,便指使僕婦跑進屋裡搬了張藤椅來,季媽媽和瑞雪瑞雨攙扶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緩過一口氣來,指着翠喜道:
“你,你跪下你跟我說,你家少夫人幾時得了這個病?她不是一直好好兒的嗎?前些日子還在宮裡陪皇后坐月子有這種病的人,豈能入宮?你個刁頑丫頭,膽敢欺上瞞下,胡言亂語……來人,給我打二十大板”
翠喜低頭跪在地上,聞言吃了一驚:二十大板?那可要她的小命了
季媽媽一使眼色,身後幾個婆子走出來,四下裡一尋找,居然給她們從花樹叢中抽出一塊一寸厚、三尺長的結實木板子,找不到長條凳,直接抓了翠喜,就要擡往花架子下的石桌上去按着,翠喜大驚,正掙扎着,梅梅在裡頭聽見,顧不得讓翠憐理好頭髮,跑出來喝斥道:
“放開她”
這一聲喝斥清脆如珠玉碰撞,婉轉如鶯歌燕啼,氣足聲暢,哪裡像個病人?而且她臉色紅潤,粉嫩如桃花,一步步從玉石階上走下來,腳步輕俏平穩,腰肢輕擺如風拂楊柳,跳舞般優美,這完全是平日的秦氏啊,可剛纔又是怎麼回事?那脣青臉白、渾身無力、憔悴不堪的樣子可裝不出來的啊
梅梅走到老太太跟前,深深福了一福,說道:“老太太請約束好手下的人,這是岑氏私宅,可不是徐府,若敢碰翠喜一下,我定不饒她們”
徐老太太渾身發抖,指着梅梅:“你你剛纔裝病”
梅梅掃了一眼院門處,翠思拿袖子蒙着臉,躲躲閃閃地進來了。
她看向老太太,溫潤的眼裡驟然寒冷如冰:“你太狠了我若不裝病,便會吃了你的虧你回頭瞧瞧翠思,好端端一張如花俏臉兒,如今成豬頭了,你忍心看嗎?翠思,你來,讓老太太欣賞一下她的傑作”
翠思慢慢走到衆人面前,放下衣袖,梅梅禁不住吃一大驚:真成豬頭了左右臉頰腫起,差點連鼻子都不見,眼睛成了兩條縫,嘴巴也被打了,兩片嘴脣紅腫翻起,還沾着凝結的血跡。
瑞雪和瑞雨驚駭地擡起手捂住嘴巴,花架子下的翠喜掙脫了徐府的婆子們,跑過來,和翠憐一起扶着翠思,無聲地抽泣着,翠憐流着淚說:
“我對不起你我……我跟在後邊,自已跑了”
翠思眼縫裡沁出淚水,口齒不清地說道:“傻子,難不成要一起捱打?我一個就夠了”
“什麼樣的人帶出什麼樣的丫頭見着主子走過來,不迎反而跑了,這是誰家的規矩?也是個命賤找死的”
老太太喝了一聲:“給我按住這丫頭,剛纔翠思打了幾個耳刮子,罰她雙倍”
梅梅冷冷說道:“老太太不知這是誰家麼?我再提醒你一句:這是岑宅,是秦府私宅與你徐府無關,你若想罰誰,回你徐府罰去,我的丫頭,讓你打一個就算了,看在你年老的份上,不與你計較,敢再碰她們,試試看”
徐老太太死死瞪着梅梅,嘴脣哆嗦半天,迸出一句:“你們都是死人麼?帶你們過來是做什麼吃的?給我把秦氏賤人按住,掌嘴”
她用力頓了頓柺杖,喘着氣:“不讓停不準收手我好好的孫子,賢名傳揚百年的徐府、顯赫尊貴的威遠候府都壞在她手上了……祖宗聖靈不得安寧,夜夜進我夢中警示,豈能再容她囂張,今日不懲處她一番,我死不瞑目給我動手,打死了她也不怕,自有人來償命”
梅梅嗤笑:“我可沒那麼大本事,好似害了你徐府滿門打死我誰來償命?老太太你麼?就你這德性,你孫子都不要你,寧可跟了我這外姓人跑,你這條老命可不值錢,我不稀罕所以,媽媽們還是別費力了,請坐吧,我好吃好喝請你們一頓,勝過打人生事,打的又是一品誥命,老太太她不動手,沒她什麼事,你們可跑不脫,到時怎麼死的都不懂”
婆子正猶豫着圍擾來,聽了她這話,頓住了,一個看一個,再不走近。
忽見徐老太太雙手捂胸,手中柺杖啪地一聲倒地,季媽媽、瑞雪瑞雨急忙上前,七手八腳替她撫胸,拍的拍後背,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指着婆子們,季媽媽罵道:
“你們這些奴才……”
梅梅說:“季婆子,原來你不是奴才”
季媽媽噎住,徐老太太手指轉向梅梅:“秦氏——賤人”
梅梅臉色一變,本想再罵她幾句毒的,見她這樣子,一會癱在這裡倒不好了,便改口:“老太婆……”
徐俊英正好趕到,大步走來,喝道:“秦梅梅,不得無禮”
徐老太太猛丁聽見頭上一聲大喝,吃了一驚,再擡眼看見孫子來了,眼珠子往上一翻,真厥了過去
梅梅怔住:存心害她不是?早不來晚不來,這時候來了還嚇着老婆子,這下好了,老太婆有什麼三長兩短,又是她的錯
當下急步上前,和徐俊英同時伸手探往徐老太太的鼻子,徐俊英探的是鼻息,梅梅卻是掐人中,另一隻手護住老太太后頸,一邊對徐俊英說道:
“讓開沒那麼容易死”
徐俊英瞪着她,滿眼怒意,梅梅像沒看見一般,吩咐着:“翠喜,出二門讓百戰立即去千草堂,請坐堂那位老醫者過來,說明是老人昏厥要快”
梅梅掐了好一會,徐老太太終於緩緩睜開眼,梅梅避過一邊,讓瑞雪瑞雨近前服侍,照着她教的方法,輕按着她不讓動,伸出手在老太太面前晃,柔聲道:
“老太太,這是幾根手指頭?”
老太太眨了眨眼:“五根”
“這個呢?”
“三根”
“我是瑞雨嗎?”不跳字。
“你是瑞雪死丫頭,作什麼呢”
梅梅鬆了口氣,這纔對徐俊英說道:“可以去跟你家老祖宗說一會話,醫者來了自已招待”
“你等等”
徐俊英拉住她不讓走:“去跟老太太賠罪”
梅梅冷笑:“如果不想你家老祖宗死得快,最好讓我消失”
徐俊英臉色發青,瞪視着梅梅,終是放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