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英沒跟進來,梅梅坐在裡間黃梨木雕花圓桌旁悶坐,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恆兒的吵鬧聲消失了,翠喜進來輕聲說:
“候爺讓奶孃抱着恆哥兒,一起去了候府,翠思要跟着,候爺說:那邊有夏蓮,不必了”
“可收拾有恆兒的換洗衣裳一同帶去?”
“翠憐給打了個包袱,只帶兩套,多拿了幾條褲子……候爺說,晚上會早些回來”
梅梅暗鬆了口氣,嘴上卻道:“哪裡住着都一樣,恆兒也大了,住哪裡我不擔心”
翠喜偷眼看她,心想:話倒是說得輕巧母子連心,恆兒要是不回來,只怕她那麼貪睡的人這一晚上都別想睡着了
梅梅想起什麼,問翠喜:“上次六爺不是來過的嗎?得了功名,親自來給我報喜並道謝,說是我前時贈他紫金硯起的功勞,那時候爺不在家,我讓你和翠憐備了一份賀禮的,候爺剛纔卻怪我未賀他六弟中舉,這也真是奇了,老六爲何不跟他哥哥說這事?反害我被責怪”
翠喜道:“我與翠憐一起備的賀禮,給的是宮中賞賜之物,按少夫人的意思,選了最貴重的幾樣,想是六爺中舉後應酬太多,一時忙亂得忘記了,也是有的”
忽見翠憐匆匆跑進來,慌不擇路,差點撞着一個繡杌,翠喜奇道:“這是怎麼啦?又不是翠思,走路都不看的”
翠憐蒼白着臉:“翠思在前邊園子裡呢,跪路邊兒上,還被掌嘴了……我是剛要走過去,沒讓她們見着,逃似地跑回來了”
梅梅一怔:“翠憐你在說什麼?這是我們家,連候爺都不會隨意動你們幾個,誰敢那麼大膽?”
翠憐紅了眼圈:“少夫人……少夫人快快整裝迎出去吧,老太太來了隨同來的還有幾位一樣年紀的,奴婢不認得的老太太,穿戴氣度和咱們老太太不相上下,想是族裡或是別的勳貴人家夫人,少夫人一會可不能治氣,要好好兒地與老太太說話……”
翠喜明白了翠憐的意思,忙上前扶起梅梅:“這樣不聲不響地進來,不讓門子管家往裡傳報,老太太這是故意來尋事的少夫人快快整一下妝容,千萬千萬不能頂撞於她,只能恭恭敬敬地,儘量順着她,把她哄得一陣就行。門上有百戰,他定是去回了候爺的,老太太上門,候爺豈有放心的?他會趕緊回來——翠憐你這就着人去問百戰,可是去叫候爺了?”
翠憐看着梅梅,忽然走近來,手上不停,把她的頭髮扯亂,一邊說道:“已經着人去問了,估計這時候就回到了呢”
梅梅推開她:“翠憐你做什麼?”
翠憐道:“少夫人頂撞老太太在前,我聽說老太太是最會記恨人的,說好話哄着只怕行不通,少夫人現在只作病人,要裝出弱不禁風的模樣……”
梅梅又氣又笑,卻也無可奈何,目前似乎沒有更好的法子了:“死丫頭,就你點子多”
正說着,院子裡傳來僕婦們的聲音,顯然是得了翠憐交待,喊的是:“老太太來了奴婢們見過老太太”
徐老太太寒着一張臉站在院子裡,右手拄着徐俊英從宮裡帶回來、皇上所贈的金剛木柺杖,左手由瑞雪攙扶,微喘着氣,兩眼炯炯地盯住上房門口。她身旁左側站着長樂候府的方老太太,右側是安遠候府陳老太太和長興候府的樑老太太,四位相同品秩的老誥命,一樣的六十多歲年紀,平日因着按時吃齋唸佛,往寺廟誦讀**聽法師開壇布講,都是相約結伴而行,有些來往,這日她邀請三位老太太同往城東最有名的玉石鋪清雅閣挑選佛珠,路過岑宅前邊那條街,與老誥命們說孫子徐俊英的別院就在這附近,具體在哪方卻不得知,樑老太太笑道:“自家別院都不知道在哪裡,你還當什麼祖母”
徐老太太得了這話,便命季媽媽派人去打探尋路,然後帶了老誥命們一同前來,說是喝一杯茶,歇口氣再回。
卻沒想到來在岑宅門前,門子不認識老太太,攔住不讓進,要先往裡邊傳報,被老太太喝斥,跟隨的家人捉住門子不由分說賞幾個大嘴巴,陳老太太說:
“該罰自家主子都不識,這是什麼奴才”
隨後來的是管家,一樣被掌嘴,百戰走出來看見老太太,嚇了一跳,急忙迎住,待要往裡傳報,老太太說:“自家宅子也進不了,換掉守門的奴才是何意?不知道的還以爲我老太太胡鬧瞎闖如今纔要去報,作樣子給誰看?哪個敢去,我打斷他的腿”
百戰不敢動了,由着老太太一羣人浩浩蕩蕩往二門裡闖,自己立即着人快馬加鞭去回候爺。
也該翠思倒黴,走出來時與老太太遇了個正着,幾疑在夢中,只呆了一呆,老太太冷冷地看向季媽媽,季媽媽喝道:“沒規矩的丫頭,見着老太太,是這般樣兒的麼?還不跪下”
翠思哪裡敢違抗,趕緊地跪伏在地,顫着聲音道:“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季媽媽說:“給你長點記性,來人,賞她十個嘴巴”
立時有一個健壯的婆子上來,左右開弓,揮手就打,隨後來的翠憐躲在花叢後看見,嚇得趕緊往回跑了。
此時站在院子裡,徐老太太指着上房門口,苦笑着,刻意小聲對老太太們說道:“瞧瞧我這孫媳,這麼大的聲響,她倒是坐得安穩,也不說出來迎接祖母和客人……你們這回可親眼見着了,不是我平日亂說自家孫媳壞話,小家子出來的姑娘,規矩少不說,還刁蠻不懂禮,實在上不得檯面安遠候府還有位小公子未婚娶罷?老姐姐你可得看好嘍,別給自己孫子娶個這樣兒的……我們候府亂成這樣,就是娶妻不賢哪”
徐老太太說着,也不掏帕子,舉起袖子拭淚:“我如今是心灰意冷,好好兒的長孫,辛辛苦苦養大,就這般給她禍害了一家子原本團團住在一處,同心同德,而今都散了……散了”
樑老太太、方老太太見徐老太太這樣,爲她心酸,忙不迭地安撫道:“別哭別哭,咱們年紀大了,也不知還能活個幾日,少生這個閒氣,一個接氣不上,便什麼都見不着嘍”
陳老太太氣性大些,見上房一直沒有動靜,按捺不住了:“這是什麼孫媳老祖母來了都不迎着,待我去瞧瞧她”
讓隨身丫頭扶了,剛要上前,卻聽得上房門口一聲驚呼:“少夫人少夫人慢些罷”
老太太們吃了一驚,一同舉目望去,但見梅梅在翠喜和翠憐的扶持下,披頭散髮、面色蒼白、搖搖晃晃酒醉般走出門來,翠喜嘴裡還喊着:
“少夫人,少夫人你還好嗎?病了這麼久,忽然之間下牀來就是這般天旋地轉的,少夫人可不能硬撐着啊老夫人仁慈,知道少夫人身子不好,不能遠迎,自是不會怪罪的”
徐老太太瞪着眼,楞楞地看着梅梅東搖西擺,全身綿軟,靠着翠喜和翠憐的攙扶來到面前,咕嗵一聲跪在地上,叩下頭去,聲音虛脫得像瀕死的病人:
“孫……孫媳給……給祖母和……貴客們請安了”
見她這樣兒,方老太太先就亂了陣腳,不記得原先是同情徐老太太的了,趕緊地要俯身去扶她:“我的兒病成這樣你下牀做什麼?丫頭們快快扶回去躺着,地上冷,仔細着涼,病更重了”
梅梅只是伏在地上不起來,剛剛翠喜偷偷從窗縫裡往外瞄了一眼,大概猜到那幾位老太太的身份不低,三人在房裡一合計,揣摩着徐老太太這次是狠下心來要損毀梅梅名節的,成心逮住梅梅的錯處,加以擴大渲染,再經這幾位有名望有身份地位的老太太傳播出去,以後梅梅在京中的惡婦名聲就傳揚開了,不但自己有可能被貴婦們摒棄鄙視,身後的孃家、剛中了狀元的秦伯卿、漸漸長大的恆兒都會受到影響。
梅梅思及此,不由得爲之氣結,跟這老太太結冤真是累,她硬是不肯放過自己,本待不作理會,想起皇后的話,想想自己除了這地兒能待着,插翅難飛了,咬一咬牙,橫下一條心:與這些人拼了廝纏矇混、勾心鬥角是吧?看誰狠得過誰
當下採納了翠憐的主意,覺着裝病這一着最靠譜,又不用費勁多說話,就裝可憐,裝嬴弱,你能吃了我去?
陳老太太狐疑地看了看徐老太太,又看了看梅梅:“哎喲孫媳病成這樣兒,敢情避到這別院來是爲養病的?”
翠喜和翠憐早跟着梅梅跪倒在地,左右扶撐着梅梅,翠喜一邊流淚一邊給老太太們磕了個頭,說道:
“奴婢翠喜,給老太太、各位貴客請安了:我們少夫人自年前病死了又活回來,身子一直就弱着,時好時壞,怕冷怕吵,因着在候府住的院子裡有荷池,水氣重,總也好不了,郎中說少夫人得的是容易過給人的肺病,得另搬個當陽偏僻些的院子將養,不宜見太多人,免得害旁人染病,少夫人想着候府親人衆多,不能讓一家子跟着遭殃,這纔到了別院裡,一住就是兩個月,原本好了幾天,便上街挑買些繡品,誰想回來就又病倒,請了郎中,吃了許多藥也不見好,整日裡迷糊在牀上,剛剛醒來吃藥,聽院子裡僕婦報說老太太來了,硬要掙扎着下牀,說許久不能回去請安,還勞煩老太太來探看,不出迎不合規矩禮儀,這就死撐着來了……”
是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