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覺醒來,看到溫暖明亮的陽光映照在雕花格子窗上,媚孃的心情又從低谷擢升到了山頂。
有什麼值得煩惱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哭或笑都不能阻止時光的流逝,有機會重生的人,更應懂得珍惜時日,不該被一點點問題絆住就心灰意冷,想在異世站住腳,生活得風光自在,除了傍住徐俊英這棵好乘涼的大樹,還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
拿出前世職場女性的韌勁和幹勁來吧,事在人爲,這個世界機會或許很少,但只要保有健康和熱情,堅強地走下去,相信能尋到一條平坦之道、一個屬於自己的好歸宿!
王媽媽照管着清華院的一應事務,督促院裡粗使婆子們將庭院裡的殘雪打掃乾淨,堆放到花樹下,燒好熱水待奶奶起來洗臉,教奶孃和翠思照看好恆哥兒,檢查他身上衣裳是否穿得夠厚,遣了橙兒蘋兒到廚房去拿早點……翠喜走出上房報說大奶奶起牀了,王媽媽又趕緊走去交待翠喜和翠憐,務必細心服侍,幫着大奶奶梳妝打扮。雖然府裡七爺新過,但他是年輕人,未娶妻生子,靈堂都還只設在他生前住的院子裡,因老太太尚健在,遵皇旨爲七爺隆重發喪過後,不過一個月,二老爺即命府裡除喪服,男女老幼上上下下該怎麼穿着打扮還怎麼穿,該玩該笑還如從前,務必不讓府裡太過冷清,免使老人沉緬於傷痛,影響健康。所以王媽媽放心大膽讓翠喜儘量把最好最豔麗的首飾衣裳給大奶奶穿戴上——今日候爺沐休,夫妻倆總會碰面,得讓候爺看到,病癒的大奶奶美貌不減反增,鮮豔如同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花。
媚娘死而復生,王媽媽認爲這是上天的恩賜,她這輩子什麼都沒有了,全部希望只在媚娘身上,從小奶大的小姐,在她心裡眼裡就像自己的親生女兒般,只要媚娘好起來,要她做任何事情都願意!
大病前媚孃的境況如何,她是最清楚不過的,她曾經哭着勸求媚娘放過自己,反正那事情除了大太太,誰都不會知道,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好好和候爺過日子,將恆哥兒撫養成人,可媚娘已心如死灰,魂魄隨着那人的逝去而消散,僅剩一個軀殼,每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只求速死……
媚娘死後,候爺將她和翠喜、翠思、翠憐一起喚去,用言語敲打、許諾會善待她們,她們只是流着淚,不停地叩謝候爺恩典,隻字不吐露他想聽到的話,候爺冷冰冰地看着她們,最後說:
“我不逼你們,自古有主死奴婢殉葬,全了義節,贏得好名聲,若不想死也可,大奶奶出殯之後,你們一併送到鄉下去,這輩子別再回來!”
曾經害怕候爺暗地裡下手,將她們幾個陪嫁奴婢弄死,她一把年紀,倒也罷了,可憐翠喜、翠思、翠憐正當青春,候爺不容她們,因爲媚孃的秘密,但真正清楚那事的,卻只有她這個奶孃,三個丫頭是不明就裡的,要是爲此死去,倒真是冤枉了。
媚娘完全忘記前事,王媽媽暗暗歡喜,正中心懷,以前勸媚娘隱匿往事,用心對候爺,媚娘流淚說做不到,現在她醒轉來,終於開竅,願意爲候爺花費心思了,王媽媽下定決心,要全力幫助媚娘重得候爺喜愛,唯有這樣,恆哥兒纔有機會做世子,媚娘才能保住榮華富貴!
穿戴完畢,媚娘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地走出房門,嫩黃緞面繡花絮絲錦袍,配粉色八幅羅裙,頭髮梳成龍女雙飛髻,圍上金枝步搖,顫悠悠的珠串直墜到肩上,一張吹彈得破的粉臉,根本不用打什麼胭脂水粉,抱着恆哥兒在廊下曬一會太陽,逗一逗金絲網籠裡的畫眉兒,臉頰自然地浮起兩朵桃色紅雲,花朵般柔軟嬌嫩的脣瓣更似塗了口脂般,鮮紅潤澤。
她今天故意起得遲些,特特等恆哥兒睡醒,打算抱着他去給老太太請安,順便讓老太太看看重孫兒。
徐家祖上以軍功封爵,因常年在外打仗,婚娶都比較晚,到了徐俊英這輩,男兒們多數棄武從文,晚婚的傳統倒是沒有改變,都在二十一歲以後娶妻,七個男兒除了六爺七爺同歲,未婚,四個哥哥都各娶了妻室,三爺徐俊雅和三奶奶寧如蘭婚後兩年多未有生育,其他三房都有了子嗣。徐府如今是四世同堂,嫡生的重孫女有二房嫡子二爺徐俊朗和二奶奶白景玉生的大姐兒徐美蓮,三歲;大房庶子四爺徐俊庭和四奶奶甘氏生的二姐兒徐美蕙,兩歲;二房庶子五爺徐俊橋和五奶奶方氏生了庶長重孫慎哥兒,兩歲半;媚娘作爲長孫媳,生了嫡長重孫恆哥兒,將近七個月大了。
雪後第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不單隻媚娘會打算,其他各房也都有這個想法,紛紛抱了哥兒姐兒,來到錦華堂給徐老太太磕頭請安。
難得兩位太太今天氣色也好,不約而同地一起過來,二老爺徐西平也正好沐休,早起讀了些史書,天色見亮便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久不得與衆子侄孫輩相聚,免不了一陣寒喧言談,一時間暖閣里老老少少,坐了滿滿一堂,老太太含怡弄重孫,雖則心裡愉悅,卻因着鄭夫人在,怕她還未從失了小七的悲痛中恢復過來,不好表現得過於高興,孫兒孫媳們也懂事,只輕言細語地交談着,並無太多喧譁。
只聽廊下報聲:“大奶奶來了!”
暖簾打起,媚娘打扮得如同個神仙妃子般,笑吟吟地走進來,脆聲道:
“啊呀!我和恆兒來遲了呢!跟老祖宗告罪!”
奶孃抱着恆哥兒跟在她身後進來,恆哥兒穿一件大紅色團花繡麒麟小棉襖,頭戴鑲嵌玉片滾兔毛邊兒的暖帽,粉嘟嘟毛茸茸像個小福娃般逗人疼愛,他受了母親的影響,也歡快地朝滿屋子的人清脆地喊了一嗓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總之就算是打招呼了。
母子倆的輕鬆活潑猶如一道春風拂過,帶動着屋裡響起各種各樣的笑聲,徐小容姐妹幾個爭相站起來,迎接媚娘,圍着恆哥兒逗弄,老太太呵呵笑着,可着嗓子喊,讓把恆哥兒抱到她面前去。
其他人不自禁地提高了說話的聲音,連先前不敢吱聲的小孩子們也開始鬧起來,有要喝水的,有要尿尿的,亂成一片。
媚娘先給老太太行了禮,看見旁邊坐着的二老爺徐西平,遲疑了一下,看向一旁的徐俊英,徐俊英只好向徐西平作揖陪禮道:
“媚娘經此一病,把許多人和事都忘記了,還請叔父莫怪!”
徐西平看着媚娘,微笑捋須點頭:“嗯,我遇見蘇太醫,聽他說起,侄媳有福,前事忘記就忘記了,最緊要先把身子養好!”
媚娘這才斂衽作禮,深深福了一福道:“侄媳失禮,請叔父見諒!叔父萬福金安!”
再依次給鄭夫人和桂夫人請安。兩房姨太太分別站在兩位夫人身後,媚娘只對着她們微笑點頭,王媽媽教導過,兩房姨太太中有良妾有賤妾,媚娘雖是小輩,卻有候夫人身份,不行禮也無人說得。
媚娘接過奶孃懷中的恆哥兒,送到老太太面前,瑞雪上前接住,放在老太太膝上,老太太雙手扶着恆哥兒,任由他在膝上蹦跳,仔細端詳了一會,眉開眼笑道:
“這乖孩子,白白胖胖、壯壯實實真招人疼!不很像他父親,倒越長大越像老候爺——他的親祖父!是個有福氣的……瑞雪啊,將昨天剛買那盒蜜棗兒賞了恆兒奶孃,讓你們大太太記着,從這月起,月錢給她漲一倍,往後帶着嫡長重孫,更要多用心!”
奶孃又驚又喜,楞在當地,媚娘看她一眼,她才醒過神來,趕緊跪下磕頭,垂首退了下去。
鄭夫人臉上露出笑容,體貼地說:“太祖母累了罷?春月抱了恆哥兒玩去!”
誰知恆哥兒卻不要春月,小胖手啪一下拍開春月的素手,返身趴在老太太肩上,老太太樂壞了:
“哎唷我的乖重孫孫,知道和太祖母最親!”
她指着左手邊坐着的莊玉蘭,笑對恆哥兒說:“不要春月抱,可要她抱?”
恆哥兒看了莊玉蘭一眼,莊玉蘭有些不安,仍小心地伸出手,誰知恆哥兒很爽快地朝她傾身過去,莊玉蘭抱了個滿懷,頓時又歡喜又驚訝,目光有意無意地晃過徐俊英,激動得滿臉通紅,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輕拍恆哥兒的後背,連聲讚道:
“好孩子,真真是好孩子!”
媚娘逗弄着蹣跚走到她身邊的慎哥兒,眼角餘光錄下老太太和莊玉蘭的舉動,又飛快掃一眼徐俊英,後者臉色平靜,也不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徐西平說着話。
她拉起慎哥兒的小手,笑着說:“慎兒要不要和恆兒玩?”
慎哥兒點頭:“慎兒要和恆兒玩!”
媚娘便轉臉對五奶奶方氏說道:“我看慎兒頭髮有些稀疏,晚上睡覺是不是睡得不太安穩?”
方氏忙恭敬地應道:“正是呢!晚上睡覺總要鬧一場,我看恆哥兒養得真好,大奶奶可有什麼好法子?”
媚娘說:“多喝點骨頭湯,多吃魚,多曬太陽,自然就長得好了。難得今天陽光溫暖,不若帶了孩子們到院子裡去,邊玩邊曬太陽?”
方氏沒有不從的:“好啊,咱們稟過老太太,就帶孩子們出去?”
媚娘四下裡一看:“那和三爺坐一處的是二爺吧?二奶奶今天又沒來?”
方氏用帕子遮了嘴輕聲道:“二奶奶給白家老太爺守孝,做道場要跪雪地寒席上,偏她小日子來了,女人那時候讓寒氣侵體,可不是鬧着玩的,她又最是嬌矜慣養,剛剛着人來向老太太告了罪,起不來呢!”
媚娘也輕聲道:“要不要去看看她?”
方氏正要答話,忽見老太太起身,由瑞雪和季媽媽等人扶着去了內室,她早上吃香米粥,又多喝了一杯茶水,坐不到一會就要進去。
卻聽軟榻上一聲驚呼,莊玉蘭抱着恆哥兒彈跳了起來,她只顧抻着自己的羅裙,眼看恆哥兒要被她弄跌地上,鄭夫人驚叫,媚娘和坐在不遠處的徐俊軒同時趕到,眼見徐俊軒接住了恆哥兒,媚娘反手一把將莊玉蘭推了個倒仰,跌在榻沿。
莊玉蘭臉色慘白,兩手抓着裙裾側身而坐,怔怔地看着面帶薄怒的媚娘,徐俊英急步走來,關切地問:
“蘭兒怎麼了?你沒事吧?”
被驚嚇的恆哥兒此時哭出聲,鄭夫人心疼地從徐俊軒手上抱了他去,輕輕拍撫着。
感覺到徐俊英冷冷的目光朝她射來,媚娘平息一下自己,努力調整面部表情,柔聲道:
“蘭表妹還好吧?我看你搖搖欲墜,不得不推扶你一把,不然你一腳踩空,跌下去就慘了——你可不同恆哥兒,他人小體輕,跌了應是不痛,你那樣一跌,想必是爬不起來了的!”
莊玉蘭這才委屈地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恆哥兒他、他弄髒了我的裙子……”
媚娘這才發現,莊玉蘭一件新嶄嶄的藕荷色羅裙上溼了一大片,不禁內心大爲爽快:叫你裝!大姑娘抱娃娃想討好表哥,又沒有抱娃的經驗,蝕了吧?
卻故意緊張地看着徐俊英道:“哎呀!這如何是好?咱們恆兒真是不像話!”
徐俊英皺眉道:“你是母親,怎把不定自己的孩子?害得蘭兒如此……”
桂夫人卻笑道:“莫慌莫急,這是好事!別小瞧了童子尿,往後蘭兒嫁了人啊,第一胎生下來的,十有八九是跟恆哥兒一個樣的!”
瑞雪扶着老太太進來,聽說了,也笑着安慰莊玉蘭:“這個也值得哭?恆哥兒給你的見面禮,你該謝他纔是!瑞虹瑞雲扶了蘭姑娘去換衣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