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八年十二月雪特山雪特神殿
在自由都市的西方邊境,被武煉原始森林所包圍的山地中,爲整個風之大陸所放逐的雪特人,建立了他們的村落與殿堂。
儘管這座毫無藝術概念的黃金殿堂,建得無比俗氣,但確實是衆多雪特人寄託信仰與希望的地方。只是,這座華麗的神殿,今天卻籠罩着一層血光,一羣外來的武裝士兵,如狼似虎闖進村來,見人就殺,還攻入了雪特人最尊貴的神殿。
數十具雪特人的屍體,無分男女老幼,橫亂地躺倒在神殿外的土地上,悽豔的血光,在黃金樑柱上留下痕跡。造成這些殺戮的兇手,並不是仍在村子裡殺人放火的士兵,而是已經進入神殿的那個人,一個有着一雙漆黑蝠翼的男人。
他在神殿的混亂擺設中搜索,找尋着此行的目標。花了一會兒功夫後,找到了那個金光閃閃的人像,纔剛伸手要拿,身後就傳來一把稚嫩的女童嗓音。
“古老的俗諺中,有一句是:莫從雪特人的碗中搶食物。意思是別與乞丐爭食,也就是奉勸人們別趕盡殺絕……年輕人,你看來不像是個笨蛋,怎麼也效此愚行呢?”
能夠在自己警戒下,無聲無息地出現,這肯定是當世的絕頂高手,再加上那個童稚的女音,他已經知道來人的身分。
“梅琳老師,能夠在此謁見您,真是我的榮幸。”
似乎是篤定對方沒必要出手偷襲,他毫不提防地轉過身來,對着神殿門口的那個嬌小人影,深深地行禮致意。從雙方的體型與外表年紀來看,這個行禮顯得很怪異,可是兩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年輕人的禮貌倒是不錯,可是,你堂堂一表人才,爲什麼要假扮奇雷斯那頭東西,出來招搖撞騙呢?”
對於這份指責,他極爲謙遜地一欠身,行禮說話。
“我並沒有要假冒的意思,只不過一旦需要飛行增速,魔體所生出來的魔翼,就是這個外型與顏色,沒得挑選。黑色蝠翼不是奇雷斯的專利,至於招搖撞騙……梅琳老師言重了,有些人類愛扮成魔族,有些魔族喜歡扮成人類,這只是個人嗜好而已,說不上詐騙的。”
“哦……”
梅琳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嚴峻,重新打量着這名一身藍衫,面目清秀,卻帶着幾分邪氣的青年。自從基格魯招親一戰之後,他可以說是當時所有人中改變最多的一個,剛剛那麼低姿態的行禮,表示出來的誠意與敬意,讓她有點吃驚,不過現在聽他的話語,顯然也不是表示單方面的完全順從。
還有一件事讓梅琳很在意,這個年輕人的身上,除了邪氣之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既陌生,但又好像很熟悉,讓梅琳感覺相當古怪。
在梅琳凝望對面的晚輩,微微思索的同時,花天邪也注意到了幾件事。神殿外頭的殺伐聲已經停止,空氣中雖然仍有火焰與血腥的味道,但已經淡薄許多,顯然自己攜來的艾爾鐵諾士兵全都停止了動作。
這些原屬石家軍團的獸兵,當然不可能是悔悟罪業,痛哭着停手,而是被一路過來的梅琳給收拾掉,可是,這麼大量的死亡,自己沒理由感覺不到,這到底是……
稍微使用天心意識感應,花天邪已明其理。梅琳爲了不驚動敵方高手,所以當她以高速身法一路飆射過來時,只是用勁風封死周圍接觸到的艾爾鐵諾士兵,但這並不是只有單純的封穴,而是在停止他們動作同時,也截斷他們的心脈,這樣子一來,被封死動作的士兵,會在片刻後死亡,但在梅琳趕到神殿之前,神殿中的敵人卻仍會感到士兵們的心跳與生機,不會察覺到外頭全軍覆沒的事實。
“原來如此,不愧是老江湖,我真是受教了。”
想通了這點,花天邪向梅琳一拱手,表示敬意。似乎刻意有別於過去那個狂傲的形象,他現在表現得一如白鹿洞最模範的儒生,不但每個動作都合於君子之道,就連笑容都變成合乎禮儀的微笑。
這樣的變化,讓梅琳有些困惑,但只要一想起之前他放手大殺雪特人,那種毫不在意人命的態度,就讓梅琳有了篤定,不能將他當成好人看待。
“很有儒生的架勢,可惜卻沒有儒者該有的操守,看來陸游不在以後,白鹿洞變成僞君子聚集的巢穴了。”
“被梅琳老師這樣評價,那真是晚輩的過失,不過,我必須爲這罪名作一點辯解。我很享受殺人的感覺,尤其是感受一盞盞熾熱的生命之火,因我而冰冷、熄滅,那種掌握由生到死的變化,這讓我覺得無比痛快;但是當面對值得敬重的人,我用禮儀表達我的敬意和尊重,即使有一天我親手摘下老師的人頭,我仍是一樣敬重您……殺人的我、行禮的我,每一刻都是真正的我,我是全心全意地在做我的事,無虛無僞,梅琳老師怎能說我是僞君子呢?”
花天邪臉上的微笑仍然溫文有禮,但是給人的邪氣感覺更重,尤其是當他隨着說話,攤開雙手,蘊藏在笑意中的銳氣更是令梅琳皺眉,感覺到危險的訊息。
“你說得對,我是說錯了,你不是僞君子,而是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了……”
當梅琳冷冷地說出這段話,花天邪沒有怒意,只是像個最優雅的紳士,在點頭示禮時,微笑着說了聲“謝謝”。
而目睹這反應的梅琳,則知道不論這年輕後輩如今的修爲如何,他都是天位武者中極難對付的一型。不遺恨過去,不執着目前,忠於本心,順着“真我”而行,這樣的人,最符合天位力量的修練原則,也往往都是最強悍的天位武者。
突然,一絲莫名的波動,令兩人的天心意識同起漣漪,跟着,被放在凌亂物件中的黃金像,驟然暴射金光。驚人的亮度,剎那間燦如烈日,逼得兩人難以正視,接着更化作一道光柱,不損物體地穿透神殿屋頂,射向天空。
在青翠蒼鬱的原始森林中,一道聖潔的金光由神殿射出,筆直沒入雲端,璀璨的黃金光華,即使是數百里外,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幕奇景,要不是雪特人的村子正處於混亂,他們一定會像過去幾天一樣,趴跪下來向神蹟膜拜頂禮。
炫目耀眼的金芒,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消失,神殿中的兩個人則是早就回復了視力,凝望着黃金像的光芒消失,各自想到了一些東西。
梅琳道:“我本來有點好奇,爲什麼你們會知道這裡有黃金像,因爲源五郎那小子和我保證說,當初在阿朗巴特山,只有他一個人看見雪特人把黃金像撿走,絕對沒有其他人知道。現在,我倒是懂了……”
石崇已經接管了千葉家在風之大陸上的情報系統,假如雪特山這邊連續幾天都像這樣子發出參天光柱,他會收不到消息纔有鬼。只要稍稍分析,以多爾袞的眼光與知識,自然知道那金光代表什麼,也就難怪花天邪會出現在這裡。
“梅琳老師料事如神呢!不過我剛剛倒是解了另一個疑惑。本來我方在估算人力的時候,沒有把您計算在內的,而是預期會遇到貴方新任黑魔導研究所的那位女巫,因爲照理說,您應該忙着泄散天地元氣,不會有時間出現在這裡,想不到……”
花天邪的眼光看了看黃金像,再看看神殿之外的天色。與包着金箔的檐角相比,蔚藍天色猶如海洋般澄澈,但花天邪卻猜想千里之外,自由都市另一端的天色,肯定是紊亂不堪,因爲根據自己所得的資料,這幾尊黃金像能夠反應天地元氣的波動。
換句話說,定然是這塊大陸上的某處,天地元氣劇烈流動,這才令黃金像起了反應,產生共鳴。而目前風之大陸上,最有可能令天地元氣劇烈波動的源頭,撇除香格里拉不談,那就是耶路撒冷了。
“公瑾元帥做了什麼?好像給老師您添了不少麻煩啊!真是傷腦筋,雖然大家是同僚,不過有時候他的一些動作,也是違反我方利益的……”
花天邪的推測是,身在耶路撒冷的公瑾定然做了某些事,令本來尚算超然於兩邊鬥爭之外的魔導公會改變立場,放棄調整天地元氣的工作,抽派出人手來。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以蒼月草爲首,斜斜貫串自由都市的三處魔法陣,近日來都感到天地風雲變色,本就處於混亂狀態的天地元氣,經過這些時日的疏導,不見平復,反而奔動得更加劇烈,相互衝擊,令辛苦支撐法陣的一衆魔導師精疲力盡,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這種情形的出現,一點都不合理,小草很快就找到了緣由。有一股力量自耶路撒冷地下發出,不住影響着天地元氣,只要這股力量不停止運作,天地元氣的混亂情形根本不會平復,只會漸趨惡化。
從三個魔法陣所在的位置開始,由於持續吸納了過多的天地元氣,地震已經開始出現,天色也變成詭異的紫紅色,浮雲如血,空氣中則盡是嗆人的硫磺味;而小草所在的主陣情形最糟,無分白天黑夜,天幕永如墨色,不見陽光,濃濃的黑霧將整個魔法陣吞噬,從外頭根本看不進去,周圍溫度更是降到了冰點以下。
天地異變是由能量的激烈變化所引起,情形會惡化到如此地步,直接承受着這股能量的衆多魔法師,身上壓力可想而知。三天前,梅琳與風華分別與小草斷去了聯繫,不管使用怎樣的心語通訊,都無法連絡上小草。
梅琳外表鎮定如恆,心裡卻着實緊張。她相信這個女兒般的弟子有能力自保,可是如果還要兼顧到其餘跟隨她的部下,那就吃力得很,這孩子從來就學不會壯士斷腕,犧牲屬下來延續自身的手段,否則在基格魯就不會演變成那樣,要是她這次仍是執着於守護所有人平安,那情形將會非常危險。
(現在的年輕孩子怎麼都是這樣?天魄也好,魔魂出竅也好,都是在本身的優點外,另有致命缺點,這種應該是緊急時候的救命技巧,不是給他們一天到晚用來耍帥的啊……)
又是氣惱,又是擔心,梅琳也沒法繼續坐鎮魔法陣,恰好源五郎又傳訊過來,請她代爲調派人力,梅琳便親身前來雪特山,奪取黃金像。
“周公瑾那個鐵面小子,腦子裡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東西,我有時候覺得,比起魔族,這小子好像更想毀滅世界……”
梅琳兩手一攤,有些苦笑似的嘆氣道:“反正天地元氣怎麼疏導都平緩不下來,這份工作不幹也罷,大家一拍兩散,我還是早點出來,先把這邊的狀況解決再說,好了,把黃金像交給我吧!”
“是,就照老師您的意思。”
花天邪一揚手,無形的吸力便將黃金像吸來,不待黃金像入掌,平平地一送,黃金像就如同被一根無形絲線牽引般,平緩地飛向梅琳,到了她的掌心。
“呃……”
說不訝異,那一定是假的,梅琳固然認爲花天邪不會誓死反抗,但他居然順從到這種地步,這還真是令人傻眼。況且,微一運功查探,她便心裡有數,這尊黃金像上頭既沒有暗勁,也沒有毒物,花天邪的確是很老實地把黃金像交給自己。
“如果梅琳老師沒有什麼地方需要吩咐,晚輩就此告辭了。”花天邪一揖到地,之後就轉身離開。
“……等等,你這小子就這樣放棄了嗎?以你以往的作風,好像不會這麼容易退縮啊!”
以現在的情勢,這句話實在問得很奇怪,但梅琳卻無法不在意一件事,那就是花天邪眉宇間那股難言的熟悉氣質,一直讓她覺得心裡很不平靜,尤其是當他要轉身的瞬間,自己心頭竟泛起黯然神傷的感覺,這可是兩千年來少有的奇事,不能就這麼擱着不理。
“以我和梅琳老師的實力差距,這樣做不是很合理的事嗎?我對自己的武功有自信,但卻自認遠非老師您的對手,與其被打個半死,再雙手奉上黃金像,爲什麼不直接跳掉那個難堪的過程?而且……”
花天邪轉過身,面上笑意仍是那樣溫雅,但那似曾相識的表情,卻讓梅琳腦裡突然出現了一張面孔,一個曾經熟悉、卻已不在人世的故人。
“……我與某個人不同,不會爲了一件不該執着的事,虛耗自己的歲月,如果是該放棄的時候,我會懂得放棄的。”
過去,花天邪曾深深慕戀着雷因斯的莉雅公主,執着地堅持這份感情,這段話由他口中說出,聽來實在很諷刺,不過梅琳在意的卻不是這個,她身軀劇震,爲着自己想到的東西而顫慄。
“你……天草他……”
“中都皇城一戰,天草蒔貞決定自滅之前,他將一生的經驗轉傳到我腦中,也就是說……”
花天邪微笑着敲敲自己的腦袋,道:“在這裡,有着他的全部記憶與經驗,在某個程度上來說,天草蒔貞把他的靈魂寄託給我了,唉,這也可以說是多了一世的輪迴吧!”
梅琳怔怔地看着花天邪,想要說話,但卻又找不到適合的話來說。她知道之前一直從花天邪身上感受到的氣質是什麼了,從來沒有哪一刻,她覺得對人懷有如此深重的負疚,可是,即使想要表示些什麼,能夠接受自己致意的人,也已經不在世上,留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個神似而非的虛體。
“其實我是覺得滿困擾的,即使是再厚重的大禮,這樣子強塞過來,完全不顧我個人的意願,那傢伙兩千年來盡是過着糊里糊塗的日子,我爲了不變成路癡,花了不少力氣去適應那些經驗呢!可是,既然繼承了他的記憶,我想我該爲他做點事……”
花天邪敲敲腦袋,喃喃道:“那個優柔寡斷的笨拙傢伙,並沒有留下遺言,也沒有要我爲他轉達什麼,或許他是不希望爲仍然在世的人造成什麼困擾吧,不過,如果把他的心情整理,我想他要說的話只有這一句……”
自從九州大戰結束後,梅琳還是首次有這種眼眶溼熱的感覺,而在這瞬間,聽到耳裡的聲音,與記憶中的語音重疊;背對着一片閃閃金光,向自己彎腰鞠躬的年輕人,無疑就是兩千多年前,穿着嶄新的魔族軍服,以不安卻又興奮的表情,向自己行禮報告的那個文秀青年。
“謝謝您,公主殿下,能夠有幸侍奉於您,一生無悔……往後不能再守護您了,請原諒……”
彷彿看到那個熟悉的故人,以他一貫的笨拙表情,很抱歉似的微笑着,在深深一鞠躬後,緩緩在空氣中消失,當梅琳稍稍能鎮定下來,周圍只剩一片寧靜,偶爾有幾聲鳥鳴從遠方傳來,神殿內除了她便再無一人。
“笨蛋,這個傻瓜……到死都還是這麼……”
童稚可愛的嗓音,輕輕地哽咽着,一滴又一滴的晶瑩淚珠,滴落在黃金像上,看來就像是神明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