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都城周遭正處於一片地獄景象時,一個影響此事甚爲劇烈的變化因子,正在千里之外的某處發生。
距離中都數千裡之遙的大雪山,一個被埋在公文堆中的老人,正煩躁地轉着手上的毛筆,難以專心在他本就厭煩的文書工作上。
中都城內正在發生什麼事,他不甚清楚,也不想去關心。從九州大戰時期起,不論人類與魔族都很清楚,西納恩永遠兩不相幫,對哪邊的勢力消長都沒有興趣,只要沒有人主動去招惹他,他不會爲了任何俗事出手。
長久以來的習慣,從沒有改變過,現在也是一樣,再說中都城明明是放翁小子的勢力範圍,不管他做了什麼,爲什麼自己就要出去淌這趟渾水呢?
但不可否認,這兩天自己的心情很煩躁,就連追隨自己多年的嚴正都看不過去了。被牽扯進中都城騷動的人們中,自己對公瑾小子很有好感,不想看他白白浪費生命,但……似乎也不值得爲了他,打破自己的原則。
就是因爲這些問題,山中老人這幾天的脾氣極爲暴躁,不過就在他感應到中都的動亂爆發,心裡煩躁情緒到達頂峰時,一絲異樣悸動直傳進他腦海,是來自某個方向的心語通訊,久久不曾有過的感應,而發出通訊的一方更是令他大爲錯愕。
“放翁臭賊?你在這時候找我做什麼?”
“西納恩,我這邊遇到了一點麻煩事,請你助我一臂之力,以天心意識集中思感。”
“你堂堂月賢者也會求人?我以爲你自大到永遠不向人低頭了。”
“若是我還有一日一夜的餘裕時間,那我確實不必向你這教育狂求助,便能自行解封破關,但眼下情勢危急,我必須要藉助你的力量,提早破開封印,去幫助我的弟子們。”
“哦?你被人封印了?什麼時候的事?又是什麼人有這樣的本事?唔,這麼說……這幾年來發生的事,你全不知情了?”
“知不知情,都不能減輕我大意愚昧的過錯,西納恩,你做好決定沒有?”
“……好,我幫你。”
閉目、聚精、會神,山中老人運轉着天心意識,使用極高難度的天心技巧,隔着千里遙距,與陸游聯手,結合兩大神劍的力量去破解邪惡封印。
這本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但空間與距離卻成了最大難題,儘管這已經讓陸游壓力頓輕,連續破解十幾個技術難關,能夠在短時間之內破解封印出關,然而,時間卻正是人們現在最欠缺的東西。
血神子被殺、多爾袞與梅琳被傳送離開,這些變化快速發生,卻影響不了萬物元氣獸的行動步伐,讓它一步步跺地撼山來到了中都城壁之前。
中都城有着相當強悍的防禦結界,當白鹿洞的道士們組成陣形,開啓防禦結界時,就算城外有千軍萬馬一起發動攻擊,也能夠做一定時間的絕對防禦,阻絕各種物理攻擊。
然而,這次來襲的,卻是一頭殺傷力猶勝萬馬千軍、同樣是以天地元氣爲能量的龐大巨獸。當這頭元氣巨獸與城壁外圍的金光屏障相撞,無數血色藤蔓頓時出現枯萎,似是代表邪力難敵正氣,巨獸也發出了痛苦的嚎叫聲。
但跟着的情形卻讓人們整個悲觀下去。當巨獸迅速適應了金光屏障的神聖力量,這個邪異的生命體赫然產生進化,大量血色藤蔓由他身上迅速涌出,像是千萬觸手般地貼黏在金光屏障上,跟着就好似之前吸蝕生物血肉那樣,迅速吸收起金光屏障內所蘊含的能源。
公瑾又驚又怒,萬萬想不到這頭元氣巨獸還有這等能耐,並不只是單純的蠻力東西,這下子自己更沒有把握能護得衆人安全了。
幸好,白軍皇的奮力作戰,給了衆人一絲期望。由於白軍皇刻意選擇視線死角作戰,公瑾和忽必烈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是從那隱約感覺到的沛然氣浪,兩人才不約而同有個駭人的想法。
白字世家的當家主,已經有所突破,由地界進入天位了!
對於意圖在亂世爭霸的野心者來說,實力與保密是致勝的兩大王牌,所以之前與陸游動手,在玉龍山上的奔逃,白軍皇都刻意隱藏實力,沒有全力出手。但如今,決心爲了義理而付出的他,已經別無選擇,被迫提早亮出了這張日後爭霸的實力底牌,對此……公瑾確實有着感動。
但小天位的力量,相較於萬物元氣獸來說卻不足夠。白軍皇的奮力作戰,毫無保留揮出的核融拳,如疾風驟雨般重創着巨獸的每一處身軀,無數的血色藤蔓被打得稀爛,卻又在永不竭盡的天地元氣支援下,迅速繁殖生長,重新遮掩住被創傷的部位。
白軍皇的奮戰,刺激了萬物元氣獸的第二波進化。一個似獅似虎的頭部成形,並且由那巨口噴出了燒亮半邊天空的熾盛火焰,本來仍嘗試攻擊的白軍皇,一下子就被火焰吞沒無蹤。
第二波進化的不只是攻擊力量。血色藤蔓釋放出點點紫綠光芒,在空中幻化爲萬盞鬼火,每一盞鬼火都有着奇異的魔力,讓凝視它們的人神馳目眩,三魂七魄離體而出,緩緩飄向天空,逐漸被萬物元氣獸所吸蝕。
公瑾目睹着這一切,他所擁有的靈力,讓他不受外魔所侵,沒有魂靈出竅的危險,但他卻仍看得到那不可避免的結局。
連天位武者都已經戰敗,這頭迅速茁壯的元氣巨獸,已是一個不可能被打敗的無敵象徵,自己做什麼都無能爲力。這一次……到底是師父贏了,他再次成功操控了千萬人的生死,自己仍無力反抗於他,只不過自己始終不瞭解,做出這些事的師父究竟得到了什麼?
“不要氣餒啊,公瑾,直到你認爲自己真的失敗了爲止,我們都還沒有輸。”
相較於公瑾,同樣是地界凡人的忽必烈似乎仍有鬥志,但他扛在肩頭的那個白色巨型圓錐,卻讓公瑾看不出名堂。
純以外形而論,那很像是太古魔道兵器,像是文獻中的渾沌火弩,莫非……
“這是我手下剛剛送來的東西,拉登先生出戰之前留下的最後武器,聽說是用什麼核元素推動的渾沌火弩……誰知道,太古魔道盡是些難懂的東西。”
忽必烈聳聳肩,豪爽地大笑:“只要這東西能夠用來殺敵,那就足夠了。這東西的爆炸威力,聽說可以凌駕小天位一擊,如果能夠近身炸在拉登先生打出的傷口上,你猜有沒有可能讓那醜陋東西粉身碎骨?”
公瑾也覺得這計策有可行性,甚至可說是當前最具實用性的戰術,只是,他也無法忽略掉忽必烈面上那抹視死如歸的笑意。
“怕什麼?哪有長生不死的人?覆巢之下無完卵,難道我龜縮在這城裡,就一定能夠長命百歲嗎?”
忽必烈滿不在乎地大笑着,抱起渾沌火弩,站上城頭,尋找着適當的飛躍落腳地點。
能夠凌駕小天位一擊的爆破力,雖然有可能重創元氣巨獸,但對於只有地界力量護體的凡人,卻肯定是必死無疑。問題是,除了自己與公瑾,剩下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支撐到接近目標位置……
不,或許更糟,如果運氣不好,可能剛一降落就被那血色藤蔓纏卷吞噬,根本沒機會接近最佳的爆破目標,所以計算落腳處格外重要。
“……確實是妙計。不過,應該成爲天下霸主的人,沒有必要事事身先士卒,你這頭獸人還是閃一邊去吧!”
冷不防地一句冰冷話語,忽必烈右半身忽地一酸,已經中了來自背後的暗算,被人奪走了渾沌火弩,跟着就是白影一閃,出手暗算的那人已經跳了出去。
“公瑾!”
儘管認識的時間不算長,忽必烈卻滿欣賞這個貌似冷漠的人類妹婿,除了一起出生入死建立的義理外,最重要的,是他能夠讓小喬幸福快樂,所以自己纔會願意爲他們擔起這九死一生的任務,沒想到他竟然搶在自己前頭動手。
當忽必烈衝開穴道,站起身來,他看到公瑾已經躍離城頭,抱着渾沌火弩,朝那元氣巨獸的身上衝過去,可是才一降落,密集吞捲過來的血色藤蔓將人纏住,轉眼間就讓公瑾的身影隱沒在重重藤蔓間。
“公瑾,你這條蠢狗!”
忽必烈重重一拳擊在城頭,心頭充滿激憤之情,更不知道即使今日有幸逃生,又如何去面對小喬,告訴她她的丈夫已經……
老天對忽必烈還算仁慈,讓他不需要去面對這個問題,因爲正當他躊躇遲疑,不知道該怎麼行動時,一個無聲的波動傳透過來,跟着所有人都看到,在滿空紫綠色閃耀鬼火中,一個漆黑如墨的詭異光球,緩慢由萬物元氣獸身上飄飛出來。
“那是……小喬?”
※※※
隱約認出了光球中那明滅不定的身影,忽必烈爲這幕景象感到吃驚,從那個黑色光球飄飛出來的那刻起,某種無聲的波動,開始在這空間內出現。
本來正在猛烈撞擊城壁結界的赤血巨獸,受到這股波動的影響,供應它能源的天地元氣開始大亂,影響所及,就連身上的血色藤蔓都有部分漸漸溶解,化爲血肉爛泥,不能再維持藤蔓的活動狀態。
萬物元氣獸察覺了這點不妥,更本能地找到問題的源頭,迴轉過身,那道燒亮半個天空的熾盛火柱再度出現,噴向半空中的黑色光球。
剛剛就是這一道壯闊的火焰流,收拾掉已臻天位之境的白軍皇,如今看到小喬受襲擊,忽必烈只驚出了一身冷汗,但在他能有實際動作之前,熊熊光焰已經噴中了黑球,卻沒有造成任何傷害,被黑球外的某種屏障力場擋住,像洶涌怒濤遇上穩固岩石,紛紛向兩旁退開,沒法造成實質殺傷力。
“這是……魔法師的屏障力場。”
忽必烈認出了這個現象,過去梅琳老師偶爾使用魔法的時候,周圍也會形成屏障力場,一如武者的護身真氣。然而,連白軍皇的護身真氣都接不下這一擊,又有什麼魔法這麼神奇,能夠承受住萬物元氣獸的攻擊?
這一點,忽必烈還想不通,但世上確實有這樣的東西,自從大石國覆滅、顏龍靜兒殞命後,消失於歷史上四百餘年的神技──五極天式如今再次重現人間。
“比黑暗更深沉的顏色,比星空更悠遠的牽連。”
輕聲念着這兩句開啓神明連結的主體咒文,小喬體驗到有生以來首次嚐到的感覺。
雖然梅琳老師告誡過很多次,但小喬仍難以料到,天位級數的魔法竟是這樣兇狠,幾乎一下子就吸盡了自己所有的魔力,那種彷彿五臟六腑一瞬間被吸得乾癟的感覺,不僅是痛,更好像千萬把小刀瘋狂割刺腦部。
(神啊,如果真有神明存在,請給我勇氣,讓我能夠支撐下去,保護我的家人……保護我的……親人。)
朝下方的中都城望了一眼,小喬的目光改望向左腕,凝視左腕上所戴着的自由魔環。這件由魔界名匠所打造的異寶,正散發一股碧油油的磷光,隨着魔力運行,光度逐次增強,越來越耀眼奪目。
(自由魔環,靠你了……你之所以用自由命名的意義,我終於明白了。)
無分敵我,“平等”地給予破壞;無分強弱,“博愛”地給予守護,那是三神器命名的理由,只不過小喬一直不明白“自由”兩字的解釋──直到不久之前。
自由魔環的鑄造意義,是做爲一種最後拼命的捨身利器,吸收持有人的靈魂與生命力,產生滅絕性的爆炸,只是小喬如今並不期望爆炸力,只希望自由魔環從宿主身上所吸收的能量,能夠維持五極天式的運作,直至完成。
“轉動於三千時空的命運轉輪,我在此請您聆聽我的祈願,遵守宇宙的至高法則……”
整套五極天式,自己只會這一式,也只練過這一式。起手式的神妙威力,讓自己能夠不倚仗三神器,擊敗遠比自己更強的胭凝,但事後造成的肉體損傷也非常嚴重,小喬不用猜想,也知道等着自己的命運是什麼。
人類,是很柔弱的東西,爲了謀求一些更遠大的目標,或是爲了改變一些積習已久的錯誤,會發生不得已的犧牲,但是這些犧牲,不可以沒有意義,所以自己必須要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自己是創立鬼夷叛軍的人,帶領這個組織成立,也有責任帶領它走到最後,拉下謝幕的簾幕。這是領導者的責任,縱然必須流血,也不可以交給別人來代替,因爲唯有如此,教訓才能夠被留在歷史之中。
(只是……真是捨不得啊!)
小喬再一次望向自由魔環,上頭的碧光閃爍,幾乎到了燒痛人們視線的地步,強光隨着魔法力的急速攀升,很快就轉化成高熱,燒灼着左腕的肌膚。
“請將命運的紡錘線,連結向業障與果報的審判之端,在末日天譴降臨之前,重連因果律之線……”
痛楚猛烈襲來,小喬咬牙忍住,耳邊彷彿聽到師父梅琳的警告,告訴她五極天式不是隨便能夠使用的東西,現在還來得及停手,肯定還有其他方法來挽救一切,不要用自己的犧牲來換取勝利。
小喬的目光再次望向中都皇城,那裡有與她血肉相連的兩個親人,而在底下血色藤蔓的困縛中,有自己最愛的丈夫,如果五極天式的力量真如師父所說那麼強大,可以救到自己關心的那些人,那自己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微笑浮上了蒼白的面孔,小喬義無反顧地完成了最後一句咒文。
“因果轉輪!”
自由魔環在耀眼的強光中,迸然炸成碎片,繚繞在黑色光球周遭的滾滾黑霧也一下子排開,虛空中出現了一個縹緲不實的神明形象。
一個穿着灰色斗篷,看不清楚面孔的老婦人,面前是一個不停滾動的紡紗輪軸,雪白色的絲線,往外無止境地連結,隨着輪軸的迅速滾動,編織成蛛網一樣的東西。
老婦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儘管面孔仍模糊不清,但僅有的一個眼睛,卻綻放出強光,跟着她平舉雙手,兩隻手掌的掌心,各有一隻眼睛,當這三隻代表過去、現代、未來的眼睛一起盛放強光,小喬的身影變消失在強光之中。
而在另一個沒有人看得到的命運空間,小喬出現在那裡,看着眼前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億萬條絲線,知道自己只有非常簡短的幾秒時間。
五極天式是物理法則操作的極限魔法成就,前三式主力在於空間操作,到第三式“星辰之門”而達到顛峰,第四式“逆行時舟”影響時間,而當空間與時間都在掌握中,創招之人更憑着這份理論,把魔法推伸到虛無縹緲的命運,完成了第五式“因果轉輪”的理論基礎。
這麼多的絲線,每一條都代表着某個人、某件事物。有些絲線粗長如索,有些卻短細欲斷,這些粗細柔韌的不同,則是因爲事物的因緣業力,如果某些人或事的業障極強,又或者受到強大能量的屏障守護,這些人或事就不容易發生改變,小喬只能祈禱,自己要尋找的東西不會太棘手。
“找到了!”
代表萬物元氣獸的那條絲線,出乎想像地細薄,而且正在逐漸分解,小喬甚至不用動指頭,輕輕一口氣,就把絲線吹斷了。
這代表什麼呢?假若因果律之線如此細薄,甚至正在逐漸斷裂,是否代表只要多等一段時間,這頭巨獸就會被其他力量消滅呢?
這點小喬無從去證實,也不想去證實。“千金難買早知道”,現在去查證這一點,只是給自己多添悔恨,更加嘲笑自己而已。
但既然來到這裡,她想利用自己還剩下的一點時間、一點力氣,在這個不允許凡人進入的禁忌空間裡,去完成一點工作。
首先是中都城外被污化的大片土地。雖然死去的人不可能復生,但被污化的土地如果不處理,即使萬物元氣獸被消滅,仍有成千上萬的人會受到毒氣所害,死於非命。
找到了那條並不堅固的絲線,小喬將絲線弄斷,這時,她眼中出現了另一條如繩索般粗重的長線,殷紅如血,從那特殊的感應與型態,小喬知道那是代表鬼夷族歷史的連結因果。
(或許我可以……)
基於這一點期望,小喬毅然伸手,可是纔剛要碰到那條粗索,上頭所蘊含的因果業力,已經造成她手臂的劇烈腐蝕,跟着她腦中聽到一聲淒厲怒吼,那是與她締結契約的命運之神,如約定中那樣結束她的停留時間,並且準備給予她應得的天譴。
(還沒有……再一下!)
硬是在劇痛中撐過去,小喬在那條粗索上扯斷了部分細絲,儘管脫離空間的劇痛,讓她整個身體都像是要分解開來,但她仍爲着自己做到的事而驕傲。
※※※
當小喬由空中消失,萬物元氣獸的身影也開始逐漸隱沒淡化,雖然這頭巨獸憤怒地咆哮,連連對城牆進行撞擊,但不管是它的火焰或撞擊,都迅速虛體化,只剩下影像,沒有實質溫度與殺傷力。
人們爲着這幕景象而錯愕,但一道明耀白光,卻由白鹿洞的方向高速飛來,跟着就是斬裂雲層的猛烈劍氣,暴雷驟雨般由天空斬下,劃過巨獸的身體,給了它最後一擊。
但除了陸游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在出劍時候的訝異。面對這種史無前例的異獸,陸游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將之殺敗,第一劍只是試探,但那一劍斬下,幾乎渾不受力,萬物元氣獸的龐大身軀已經虛幻不實,那一劍砍着了模糊的影像,沒有實質殺傷力,完全斬在地面上。
(怎麼會有這種現象?)
無視陸游的錯愕,地上已經響起了歡呼聲。歡聲雷動之中,人們歌頌着月賢者的偉大功績,因爲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誰可以擁有這等神通,如偉大神明般拯救衆生。但在人們歡聲雷動的同時,一件不引人注目的怪事卻同時發生。
那些躲入城內,僥倖保住性命的鬼夷人,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的斑紋、額角,開始迅速消失,在他們明白髮生什麼事之前,鬼夷族的外表特徵已經消失,他們的外表就與一般人類毫無二異。
沒有多說什麼,鬼夷人安靜地朝四面八方散去,在中都城百姓發現之前,或是混入人羣之中,或是悄然離城。
本來被血色藤蔓纏住的公瑾,在小喬消失後,就頓覺壓力一輕,全速朝目標地點前進,但還沒抵達,萬物元氣獸就開始虛體化,他一腳踩踏不實,竟然穿過萬物元氣獸,筆直往地上墜去,仗着絕頂輕功全身而退。
“怎麼回事?”
陸游的隨後出現,讓公瑾吃了一驚,不過在萬物元氣獸徹底被消滅的同時,另一件事卻驚得他魂飛魄散,那就是小喬再度出現,由高空往下摔墜,動也不動的姿態,似乎已經昏迷。
“小喬!”
搶個及時,公瑾拼着左手腕骨折的代價,接住了妻子,但接到手的感覺,卻讓他更爲驚恐。
他從沒有接觸過這麼輕的人體,也從沒有看過這麼驚人的出血量,那件衣服上幾乎全染着血,妻子在消失的這段時間裡,到底做了什麼?
被震動驚醒,小喬模糊地睜開眼睛,看見是丈夫之後,勉強地笑了笑,輕聲呢喃。
“瑜兄……帶我回家……”
小喬說完就暈了過去,公瑾急得五內如焚,眼見妻子命在旦夕,此地卻與玫瑰紅相距何止千里,自己如何能完成她的心願?
※※※
當小喬從昏迷中睜開眼睛,只發現自己平躺在草地上,眼中所見到的景象,是非常熟悉的畫面。
滿空中閃耀的星斗,與在玫瑰紅中仰視的景象一模一樣,尤其是當丈夫的面孔,也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那感覺就像是每個夜裡,躺在玫瑰紅後院的竹藤涼椅上,一面看着星星,一面說着溫柔話語。
“瑜兄,我們……到家了嗎?”
“嗯,小喬,我們已經到家了。”
丈夫溫和的聲音,就像平常那樣沉穩可靠,小喬忍不住體內那股極度疲憊的倦意,只想閉上眼睛,熟熟地睡上一覺,但另一個近乎尖嘯的警告,卻讓她在閉上眼睛後,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在自己還能說話的時候,把該交代的話說出來。
所以,小喬就說了,把自己使用五極天式,還有吸攝萬物元氣獸大量毒素時的覺悟,全都告訴了公瑾,告訴他將要發生的事,也告訴他自己的最後委託。
公瑾不知道自己怎麼有辦法聽完這些,當他聽完了妻子的委託,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想跳起來吼叫,斥責這荒唐的要求。然而,他的理智讓他明白,妻子是用什麼心情在做這樣的委託,自己不能夠在她人生的盡頭,拒絕她的衷心要求。
“瑜兄,你會不會怪我?很生我的氣?”
“不會。我覺得很驕傲,因爲我的妻子……是一個堅強、溫柔、勇敢,願意爲她的理想與所關懷的人們……勇於付出的人,就算……就算……我也覺得很驕傲。”
說到後來,公瑾強自壓抑的顫抖聲音,令小喬覺得好心疼,想伸手觸摸丈夫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軟綿綿地沒有半分力氣,已是擡不起來了。
沒有時間了啊……
“不,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因爲……我做這些事,有一部份的理由,是因爲我想幫我的父親,我……想救他。”
“你的父親?那是……什麼人?”
公瑾大爲錯愕,自己與妻子相識至今,只知道她自小便與母親流浪到武煉,受忽必烈的庇護而成長,卻從不曾聽她提過有關父親的事,還以爲她也不曉得父親是誰。
但聽小喬的口氣,她非但知道,而且一直在庇護這個人,公瑾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覺得有某種不祥的冰冷氣息,將吹在自己身上。
“我爹……是如今坐在艾爾鐵諾帝位上的那個人。曹壽……就是我的父親。”
“不!這不可能的。”
再沒有什麼事能這麼震驚公瑾,但小喬面上浮現的痛楚與歉疚,卻讓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聽見的東西。
“是真的……是我娘告訴我的。我哥哥……他也是因爲發現這一點,纔在那麼多人類裡頭,特別照顧我的。”
小喬的哥哥,就是忽必烈了,公瑾只是沒有想到,他們兩個真的是親兄妹,異母而同父的親兄妹……
“我爹他執着於製造子嗣,我娘……是他衆多臨幸過的對象之一,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我的存在,但我……還是很想敬愛他。他不是一個好皇帝,可是我不想看見他國破身亡,悽慘以終,所以我……我……”
“所以你纔出來統領叛軍,因爲只有這樣,推翻艾爾鐵諾後,你才能讓他不死,安安穩穩過着下半生,對不對?”
“……我沒有機會在艾爾鐵諾成長,可是,我很喜歡這片土地,希望能夠守護它,而且,被我父親所弄壞的土地,我有責任去維護它,把希望與幸福重新帶給人們。或許……這就是上天之所以讓我來到世間,成爲他女兒的緣故吧!”
當妻子這麼溫柔地說着臨終話語,公瑾還能回答些什麼?正因爲她是那麼地善良,所以纔會替一個甚至不曾見過面的父親,扛下她根本沒有必要去扛的責任,辛辛苦苦去促成族羣和諧,把和平與幸福重新帶給受到苛政的人們,最後連生命都爲此付出了。
“……瑜兄,我愛這片土地,也愛我的父親,不過……我最捨不得的就是你,謝謝你……曾經那麼愛過我,曾經給了我那麼多的幸福,我好想再和你一起回到玫瑰紅,你坐櫃檯,我種花,我們兩個人一起……”
輕柔的聲音,漸漸轉爲沉寂,公瑾只是半跪在妻子身邊,凝視她蒼白的面孔,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了雙眼。
一絲冰涼的感覺,驀地貼上了火熱的面頰,拭去了淚水,公瑾依戀不捨地握住那冰冷的手掌,卻再也無法從那白皙的小手中,感覺到任何一絲生命氣息。
“……愛你,一生無悔。”
短短的六個字,是小喬的最後遺言,雖然很短,但公瑾卻從裡頭聽見了很多東西。憐惜、不捨、愧疚、遺憾、愛戀、決心……小喬把她的心情濃縮在這六個字裡頭,並且深信自己的丈夫能夠體會。
公瑾不知道該說什麼,之前在玫瑰紅隱居的時候,他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當真甘願就此黯淡一生,與小喬悠閒度日;但那個答案如今清楚了,只要妻子能夠再醒來,再笑、再哭,他願意爲此付出任何代價,當小喬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公瑾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硬生生被撕碎,很大一部份的自己,就此也跟着死去了……
就這樣,公瑾蹲跪在妻子的身前,做着渾渾噩噩的等待。如果有得選擇,他很想逃開,但是在完成對小喬的承諾前,他只能繼續待在這裡,等待着天明的到來。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也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爲我很害怕……”
本來應該在小喬還聽得見的時候說出口,現在雖然晚了一步,但公瑾還是決定讓小喬知道這件事。
“胭凝說我是僞君子,這話一點都沒有錯。和小喬你比起來,我是虛僞而醜陋……”
握着妻子不再溫暖的手掌,公瑾依戀地摩擦着面頰,自從與小喬離開艾爾鐵諾,他就不曾再戴過面具,而當小喬以五極天式改寫命運之後,他更再也無須用面具、用術法遮掩什麼,因爲曾經浮現在面頰上的黑色斑紋,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我是鬼夷人……從母系血統那邊來說,確實是如此。和胭凝的情形類似,只不過狀況相反過來,我自幼努力的目標,就是洗去體內鬼夷之血所帶給我的恥辱記號,發誓要世上再沒剩下半個鬼夷人……直到我遇上了你。”
淡淡的幾句話裡,包含着無數的仇怨與憤恨,那是一種鬼夷族根深蒂固於血中的恨意,曾令公瑾在萬千個夜晚裡,咬牙發下切齒的誓言,但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而回想着相識的經過,公瑾面上浮現一絲苦笑。
“你是人類,努力裝成鬼夷人;我流着鬼夷之血,卻當自己是個人類。我們夫妻兩人,其實很像……很像……”
當兩段相似卻又相異的人生,相互扭曲而纏繞在一起,公瑾曾因爲如此而找到了生命的熱度。現在,螺旋的其中一段永遠斷了,公瑾只能靜靜地蹲跪在這裡,淚眼朦朧地看着妻子的容顏,回憶着他們在鵬奮坡上的初識、地底礦坑中的並肩作戰、中都城內的生死與共,還有如今的永訣。
不知不覺,公瑾放開了妻子的手,靜靜地蹲跪着,像是一尊無懈可擊的石像,做着萬古不變的永恆沉思,直到太陽晨曦照耀大地,公瑾的面前發出異樣響聲。
“……嗚……嗚……嗚嗚……”
一聲聲怪異的呻吟,與極度腐臭的血肉氣味,一同隨着陽光而明顯出現,腐臭與邪異呻吟的源頭,則是公瑾身前的那具屍首。
當屍臭迅速蔓延,把周圍十呎的草地全數化爲枯黃,再無生命氣息的屍首突然仰身坐了起來,發着詭異幽光的青碧眼睛,凝視前方那個垂首默立的男人。
一如小喬之前所交代,被命運之神施加的懲罰,會讓她的來世出生在魔界,變成她人間界同胞最憎恨的魔族;至於這具失去生命的軀體,強烈魔氣會將它妖化,成爲一頭毫無理智,只懂得追噬生人血肉的邪惡東西,如果放着不管,這妖物會在人間界造成重大災害,一如它此刻貪婪飢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嗚……嗚……嗚嗚……”
由於目標一動也不動,似乎完全沒有威脅性,它猛地伸出半腐爛見骨的爪臂,要去掠取第一滴嚐到的活人鮮血,但在鮮豔的血光迸現之前,凌厲劍光卻似急電乍現,輕易地閃過它的咽喉,將那不甚牢靠的身首一劍分離,緊跟着,熊熊火光就吞捲了掉落兩處的分離身軀。
塵歸塵,土歸土,當晨曦完全照耀於這片山地的每一處,這裡只剩下一堆灰燼,再沒有半具屍首。
男人一直跪在那裡,沒有擡頭,不敢擡頭,緊緊牢握的左拳血出如涌,靠着痛楚來壓下心頭的恐懼與悲憤,直到他確定大火已經熄滅,才緩慢而吃力地站起身來,目光越過前方的兩處大火餘燼,遙遙望向山下的中都城牆,以及被團團護衛的皇宮。
“小喬,我……帶你回家……”
※※※
“這一次,我要多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協助,我無法及時出來收拾善後。”
將中都城外的景物盡復舊觀,更一舉清除了所有的污化,月賢者理所當然地又成爲人類世界的救世主。不過,心中知道並非如此的陸游,並沒有多加解釋,只是第一時間使用水鏡,向故人表示謝意。
“不用謝,若有得選擇,我也不想再被捲入人間界的鬥爭,說起來一切都是你這放翁臭賊狂妄自大,纔會讓敵人有機可趁!人該記取教訓,趁着還來得及,放棄那無謂的面子,去向你弟子把一切解釋清楚吧!”
隔空相助,山中老人大損元氣,本來就不願意多做談話的他,迅速切斷了水鏡通訊,然而,西納恩還是有所顧忌,擔心陸游爲了尊嚴與面子,故意承擔下這污名,造成師徒不可彌補的仇恨,所以纔在切斷通訊前,破例地多提醒兩句。
可惜,儘管相交千年,人們還是無法完全瞭解對方,西納恩並沒有把握住月賢者的真正心思。
(情感與情愛,實在是突破武學修練的強大動力,這幾年公瑾經過世情歷練,武功突飛猛進,遠比我教導更爲有效,如果這樣下去,突破地界爲時不遠……)
弟子有此進境,陸游着實感到歡喜,但他也擔憂,如果公瑾疏於鍛鍊,甚至喪妻之後自暴自棄,難得的一個武學奇才,豈非就此毀了?
(對了,只要讓他持續有一個目標去追,渴求實力的心,便會自強不息,仇恨總是武者求進的最大動力……如此說來,爲了他好,這件事情的最佳處理是……)
心裡開始思索,在半空中俯視大地的陸游,注意到了皇宮方向所發生的騷動。
中都城內的皇宮,這一天實在很不平安,光是萬物元氣獸的騷動,就令整個皇城天翻地覆,大批難民又衝撞宮門,與守衛官兵發生衝突,險些就要戰起來了。好不容易所有事情過去,大部分人鬆懈了警戒,各自回去休息,一個瘋子又仗劍闖入宮門,武功奇高,輕易斬殺數百兵丁,一下子就衝入了皇宮內部。
御前侍衛雖然也有若干好手,卻根本攔截不住這名如同鬼神般強悍的超卓劍手,甚至連他怎麼出劍都沒看見,銀光一閃,濺血哀嚎倒地。在玫瑰紅的潛修、昨晚的激戰,讓公瑾的武功飛躍性地突破,地界之內幾乎少有對手,尋常武者甚至不是他一劍之敵,更別說這些御前侍衛了。
人們只是不解,爲何當這被頭散髮、滿身血污的瘋子,仗劍殺入中都皇宮,被千百士兵團團包圍的時候,他都只是單手使劍,另一手卻牢牢守護着一團包裹似的衣囊,彷彿那團東西比他自己性命更重要,若非如此,他雙手靈便,殺傷力肯定更強。
“……媽的,爲什麼好事壞事都衝着皇宮來?這裡成爲瘋子試劍的必考題了嗎?”
一個御前侍衛在狼狽退卻時,驚恐不已地喊了這句哀嚎,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帶有某種命運性──在艾爾鐵諾歷五六二年,李煜第三次闖入皇城破門時,他被劍氣餘威波及,橫死當場。
本來聽說有瘋狂劍士殺入皇城時,內侍通告正熟睡如死豬的皇帝陛下,預備暫時躲避,但公瑾來得太快,又熟悉皇宮建築,一下子直衝到皇帝寢宮,殺退所有侍衛,把幾名攔路的內侍斬得支離破碎,凜冽劍氣透過單薄紙門,遙遙鎖住裡頭那個不住顫抖的人影。
公瑾的眼睛無法透視,但是劍氣所告訴他的感覺,讓他知道自己沒有找錯人。明白一場辛苦沒有浪費後,他把懷裡的包袱放下,小心翼翼地不吹到風,默默祝禱,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輕說話。
“……小喬,你很遺憾自己從沒見過父親,對嗎?我帶你來見你爹了……”
公瑾的長劍已經收回鞘中,但空手傲立的他,身上散發的森寒劍氣,卻令周圍十尺空間冷澈心肺,埋伏着的士兵與侍衛爲其威勢所懾,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救援那個靠在門邊、發抖求饒的窩囊皇帝。
“曹壽!你給我聽好,我帶我妻子到這裡來,是爲了見她的父親。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但她的父親……是這世上最愚蠢的豬狗,爲了自己荒唐的繁衍愚行,糟蹋女性,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個這麼好的女兒。”
“她的父親註定是個亡國君,但她爲了保護這個不曾照顧過她的父親,她拼命地付出,替她的父親去愛這個國家的子民,爲他們着想,帶領他們和平共存,找回失去的幸福與安寧,她這麼做,是爲了保護她的父親,不讓她父親被革命的暴民送上死刑臺!”
“我妻子她……她真的很愛這個國家,真心祈禱這個國家的幸福,擔起她父親沒有擔起的責任,扛起她不該扛的原罪。當所有人都背棄了這片土地,她一直到死……都還在爲了她父親與這個國家祈禱。她是真正關心這片土地、這些百姓的人……她現在死掉了!”
怒聲吼着,公瑾的狂嘯猶如千軍萬馬,撼動雲霄,震得滿庭滿院的樹葉飛舞飄動。
“曹壽,你聽到沒有!你的女兒死掉了!”
一喝之威,足以震倒虎豹,本來蠢蠢欲動的士兵們,紛紛退回原位,面面相覷。他們當中的不少人,曾經目睹昨晚的那場劇變,再聽到這番說辭,心裡隱約猜到了一點東西;也不知道由什麼人開始,每個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紛紛垂首致意。
公瑾用力吼出那句話後,並沒有得到多少快意,胸口就像是破了個大洞似的,空空蕩蕩,甚是難受;看着最後幾片樹葉孤零零地飄墜,悽清得一如自己的悲傷,公瑾心痛欲裂,幾乎忍不住再次掉下淚來。
“……小喬,這樣夠了吧?你爹知道你了,知道你爲他做過什麼了,這樣你有沒有好過一點?”
拾起包着骨灰的衣囊,公瑾輕輕婆娑,臉上表情一下悲痛莫名,一下卻又憐惜不捨,最後猛地一咬牙,他帶着妻子離開這個富麗堂皇卻腐敗的宮廷內院。
公瑾並未預期曹壽會有什麼良好反應,可是在自己轉身的一剎那,他沒有聽見預料中的呼救與奔逃聲,反而是一種很小聲、很小聲的哭泣,從紙門的另一側,悄悄地傳了過來。
這很不可思議,但公瑾卻無法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與感知,那個腦滿腸肥、愚蠢膚淺的狗皇帝,哭了……
“……你一定會高興吧!你爹爲了你而感到悲傷,如果你能聽得見,善良的你一定會很高興吧?”
低聲對着不存在的人說話,公瑾再無半分遲疑,施展輕功,一下子就離開了皇宮,在之後的兩個月裡,沒有人再見到他,儘管中都城的百姓很希望找到公瑾將軍,重重酬謝他拯救中都城的功績,但他就像那些再也無從辨認的鬼夷人般,人間蒸發,消失了蹤影。
白家、麥第奇家的部隊,連同其領導人,無聲無息地撤離了艾爾鐵諾,行蹤隱密得像是未曾來過。但這次事件的傷害,卻在兩名領導人的心中留下痕跡,不管是武煉霸主,或是白家的頭號恐怖份子,都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形下,承受了這個打擊,讓他們好一陣子雄心盡失,沉寂在各自的領地裡,緬懷失去親人的傷痛。
忽必烈閉門苦思,試圖突破地界,深信自己如若擁有天位力量,就能夠彌補這次無力的悔恨;白軍皇感於人力有時而窮,縱有天位力量,仍未足穩操勝券,遂下令惡魔島研究團隊,加強太古魔道技術研發。
相較之下,必須擔起白鹿洞重整工作的陸游,則是非常在意弟子的情形。比起暫時失去生命目標的胭凝,陸游更擔心行蹤不明的公瑾,當兩個月的時間過去,公瑾仍沒有回到玫瑰紅,也沒有來到白鹿洞,陸游就對弟子頹喪失志的狀態感到不滿。
經由天心意識的感應,陸游找到了弟子的位置,並且虛化影像,來到艾爾鐵諾的皇家墓園。在那裡新增的一個無名土墳前,公瑾就坐在那裡,目光直直地望向荒冢,隨手灑着剛剛採來的花瓣。
陸游明白弟子在這裡做什麼,但他深感訝異,因爲公瑾身上一塵不染,甚至已經重新披上錦袍與軍徽,盛裝以待,這顯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會來,不愧是自己調教六百年的得意弟子。
“師父你來了……白鹿洞還是需要一個在黑暗裡做事的人吧?我相信我自己是還有利用價值、活命價值的。”
陸游沉吟不語。他到這裡來,原本是想安慰公瑾,並且爲墳中那個勇氣可佳的少女致上哀悼,但看到公瑾的反應,他有了別的想法。
自己的得意弟子,無疑是弄錯了自己的來意,但他卻很樂意見到這樣的誤會,並且主動促成。
“非常好,公瑾你較諸之前大有長進,這一番對你的磨練,你總算是通過了,不枉費爲師這兩年半來對你的苦心設計,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果然成才啊!”
這樣的回答,似乎已經代表雙方達成協議,但公瑾在回身之前,卻仍不合禮儀與身分地問了一個問題。
“多謝恩師的栽培,但公瑾有一事不明,必須向恩師請教。”
“唔?”
“師父重收我歸入門牆,當真不後悔嗎?”
“爲師自信生平決定從未錯過,你日後成就若能超越於我,我只會更爲欣慰,證明我眼光無差,教育無差,何來後悔?”
公瑾恭恭敬敬地向恩師叩首行禮,可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在行禮同時,他心裡發着什麼樣的仇恨誓言。
(……殺了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殺了你……)
艾爾鐵諾歷四二二年七月十七日,綿延千年的鬼夷之禍,終於宣告結束,在艾爾鐵諾的史冊上明確記載:
白鹿洞的周公瑾元帥,率軍大破鬼夷叛軍於中都之前,擒斬其首領陶胭凝,坑殺所有鬼夷軍士於萬人冢內,鬼夷之血從此滅絕,世上再不存在鬼夷人。
原本放浪形骸的艾爾鐵諾皇帝,從這一天起,停止了他毫無節制的配種行爲,遣散招集與俘虜拘禁的數千婦女。重新出現在羣臣之前的他,恍若一夕之間蒼老百年,沒有人知道是什麼理由,促使這名曹姓皇帝發生改變。
一度離開白鹿洞的陶潛將軍,則在此事之後,結束了機密任務,回到白鹿洞,並在周公瑾元帥的保薦下,就任掌門,但一直到他因爲南唐事件,與師門反目爲止,這名曾經展現過高度才華的男子,庸庸碌碌,再無作爲,以平實古板的形象,爲外界所知。
百年後,武煉爆發槿花之亂,艾爾鐵諾調軍平亂,但手握重大兵權的周公瑾元帥,拒不從命,因此令麥第奇家叛亂坐大,舉世皆以爲怪,艾爾鐵諾宮廷震怒,種下了日後將周公瑾元帥放逐海牙的因子。
風,緩緩的吹着,在皇家墓園的樹蔭之下,隨着晨光的綻露,穿越在層層青山,帶着微涼的冰雪氣味,飄過山頂,到處流竄。
一聲耳語般的低低嘆息,混在風裡,穿越千里之遙,來到羣山層疊的千雪峰頂。
武煉,花果山。
峰頂的銀杏樹,已然生枝茁壯,屹立在花果山頂,俯視着腳下的無盡大地。
傳說中的史實,又翻過了一頁。
《銀杏篇》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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