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距離不遠,因了牡丹花節的緣故,大堂雅間皆人滿爲患,好在青梅預定了房間,甚至菜品都提前準備好了。不僅有清淡鮮美的荷葉雞、糯米藕,和杏仁豆腐,還有麻辣鮮香的紅油鴨子、鹽水牛肉和烤鵪鶉。半桌青翠半桌彤紅,倒煞是好看。葉紅薇樊喑都好清淡,簡行則無辣不歡。瀟瀟從不挑嘴,從粗獷的漠北飲食到恬淡的江南小吃都覺美味。
緊跟着小二敲敲雅間的門,閃身進來,放下一壺熱茶,陪笑道:“幾位爺,還要點兒什麼?”簡行打開酒罈嗅了嗅,興致缺缺地問:“有更好的酒沒有?”小二繼續陪笑,“爺,這是十年陳釀,好多人老遠跑來點的,已經是最好的了。”青梅給每人倒了一盞,柔聲勸誡,“自然不能跟咱們的桃花釀相比。出門在外,簡少將就些吧。”簡行哼了一聲,不再多說。小二感激地對青梅作揖,這屋子裡三個男人雖然皆是年少英俊,他卻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葉紅薇道:“店裡還有自釀的果酒,加了蜜餞和蜂蜜,瀟瀟你和青梅可以嚐嚐。”青梅大悟地一拍手道:“我記得!是年前葉少帶回來的小半壇蜜桔汁是吧?小姐喜歡得很,當是糖水喝呢,後來醉了一個晚上。”瀟瀟嗤笑道:“胡說!那明明就是糖水,我又偷喝了半壇桃花釀而已!”簡行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附和:“我知道。否則你也不會纏着我去舞陽樓……”瀟瀟本在葉紅薇旁邊站着,眼皮一撩,擡手摔過去個空茶杯,簡行伸手抄住,順便給自己滿了茶水,繼續說道,“……開眼界。”一道黑影掠過,他倏地後仰,身體幾乎與地面折成平行,堪堪避過十五的尖牙利爪。
十五豎起尾巴,抖了抖鬍子,並不介意新主人拿自己當兵器使,在桌案上驕傲地環繞一圈,輕巧地躍上瀟瀟肩頭,仍然盤成一團毛球樣。
舞陽樓是京城最貴青樓。裡頭恁一個姑娘,擱在別處都是頭牌。
樊喑莞爾微笑,舉起杯子讓青梅斟酒,意味深長地道:“據說舞陽樓有一位南山姑娘,彈琴極好,值得一觀。”瀟瀟連連點頭,回身扯了扯葉紅薇的袖子,面帶羞澀:“簡行說那裡的花開得好,姑娘長得美,而且吹拉彈唱都很在行……” 簡行笑道:“是是,我還說那裡有位南山姑娘,長得更美,彈琴更好,多少王胄貴公子一擲千金……”瀟瀟一廂點頭一廂笑得伏在葉紅薇背上不肯起身。外頭有人小心翼翼叩了叩門,小二探出半個腦袋賠笑:“哪一位是葉公子?蜜桔不當季,這是店裡新近釀的石榴酒,您要不要嚐嚐?”
青梅覺得,要論香醇濃厚,雲宅的桃花釀舉世無雙。可要論甜美爽口,這壺石榴酒無出其右,而且不比通常酒水濃烈,就那麼恰到好處地符合自己……和瀟瀟的口味。所以現在,團團圍坐的幾個人無可奈何地看瀟瀟抱着琉璃酒壺不肯撒手,透明瓶身裡頭還有少部分胭脂色的酒底盪漾, 粉紅粉白,如瀟瀟微酡的臉頰。
簡行已有五分醉意,桌上幾罈子酒大部分進了他肚裡,渾身暖洋洋醺醺然只想找個地方睡覺,習慣性地轉身就往葉紅薇身上靠。瀟瀟坐在葉紅薇另一側,難得沒去擰他鼻子,嗤笑:“又醉了!”伸長胳膊去摸他的臉,還順手扭了一把,儼然一副浪蕩小子調戲良家婦女的神韻。青梅仰頭看天,簡直不忍直視。
窗外漫進微風,一隻毛羽漆黑的八哥落在木格上,黑豆小眼滴溜溜轉,字正腔圓地叫:簡行簡行!
假寐的十五瞬間竄出,快得跟一枝箭相似,眼看八哥振翅飛走已經來不及,一道掌風斜斜掠過,十五像撞進棉花堆裡,半空中掙扎一下便往下墜,下一秒便被捏住後頸提了起來。葉紅薇俢身直立,屈指彈了下山貓的腦門,十五一反之前的猙獰彪悍,舞動四肢,靈巧地反身勾住他衣襟,撒嬌似的喵嗚一聲,三兩下攀到肩頸處,晃着長尾,吐出小舌頭舔了舔舊主下頷。八哥死裡逃生,振翅飛到棚頂,抓住一根伸出的椽木,頭下腳上,左右偏偏腦袋,忽然清脆喚了一聲:小葉!
衆人都笑了。簡行除了睡覺之外,最大的愛好就是這隻名叫烏鴉的八哥,每天不厭其煩餵食換水教學話,閒時常帶着它去找葉紅薇喝酒。烏鴉警惕,除了簡行,跟所有人保持距離,卻第一次見葉紅薇就敢於把尖喙探進他的茶杯呷水。瀟瀟也甚愛這隻八哥,放下酒壺招手呼喚,“烏鴉烏鴉我是誰?”簡行巴住椅子得意洋洋地圍觀。烏鴉頭頂一小撮毛立得格外精神,嗓子裡咕咕咕一陣,彷彿學人低沉大笑,撲騰兩下翅膀熱情迴應:大爺慢走啊!大爺常來啊!
樊喑手一抖,剩的半罈子酒都倒在桌子上。瀟瀟笑的氣都喘不勻,跳起來撲到簡行背上,“這是什麼鬼!”兩人一椅栽到地上,簡行氣急敗壞地爬起來磨牙:“閉嘴!傻鳥!這倒學得快!”烏鴉瞪着黑眼珠疑惑不解,忽見十五伏低身體,目光炯炯蓄勢待發,毛骨悚然,刷地振翅掠出窗子,決然落跑。葉紅薇按了按十五昂然挺立的腦袋,失笑道:“你也消停些。”瀟瀟仰面躺在地上,一手遮臉,猶自笑個不住,青梅用力拉她沒拉起,噘嘴抱怨:“小姐你夠了。”簡行趁機在瀟瀟兩邊臉腮擰了幾下。別以爲他喝醉就傻了,誰佔的便宜都得變本加厲討回來。瀟瀟一腳踹空,起身貼到葉紅薇背後,兩手抱住他腰,悶聲道:“我醉了,走不得路……”葉紅薇體態修長,腰背削瘦,隔了層衣衫也覺皮膚溫暖柔韌,瀟瀟只覺手感甚好,不自覺又摸了兩把。青梅樊喑簡行三人看的分明,齊齊抽口冷氣。簡行朝天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小葉究竟是個男人,你一個女孩子家,毛手毛腳的成何體統!”瀟瀟側過臉,衝他也翻個白眼,翹着一邊嘴角,笑得又壞又俏皮,看得人心裡癢癢的。青梅識趣地下樓結賬,樊喑道:“天色已晚,我們也該回去了,免得有人囉嗦。”
葉紅薇不置可否,微一彎腰,轉頭勾了勾手指示意:“我揹你。” 瀟瀟喜笑顏開眉眼彎彎,宛如一隻人形包裹般毫不客氣地撲上去,兩臂環住他的脖頸,湊近他耳邊應着:“好啊好啊!”聲音慵懶低迴,親暱含笑,
記憶如潮水漫卷而過,依稀十幾年前,皮開肉綻氣息奄奄的男孩睜開眼,小女孩跪在狼藉一地的書籍藥材中間,原本伶俐的一頭小辮子幹黃枯槁四處亂翹,稚嫩小臉不知糊了幾層眼淚鼻涕,一手翻着本厚厚的典籍,一手在在瓦罐裡呼哧呼哧努力研磨着什麼,額頭鬢角小汗珠噼裡啪啦雨點似的往下掉。
他偏頭審視瀟瀟近在咫尺的側臉,腦海深處汗淚涔涔的童稚小孩跟眼前的粉面桃腮重合,一樣目光明亮眼神堅定,視千溝萬壑艱難險阻如無物。
樊喑簡行跟在後面交頭接耳。樊喑說了句什麼,簡行樂不可支,一本正經地說道:“瀟瀟你大可以放心,我們小葉已經是個很厲害的男人了!這世上勝過我和樊喑的人不多,可我和樊喑加起來也未必打得過他!”樊喑連連稱是,接着一陣大笑。
兩人全不理睬,瀟瀟把兩隻胳膊圈得更緊了些,額頭頂着葉紅薇臉頰蹭了蹭,跟撒嬌的十五相似,半閉着眼嘀嘀咕咕:“揚州好玩嗎?”十五踩着碎步在葉紅薇頸項和瀟瀟的手臂間找到侷促的一小塊地方,把自己盤得更緊。
葉紅薇想了想,“風景很好。”
瀟瀟舒適地跟着他的步子搖頭晃腦,睡眼惺忪地道:“瘦西湖天下聞名。並且盛產美人。”
葉紅薇眉頭微蹙,淡淡的道:“倒也稀疏平常。”
瀟瀟撲哧一笑,“好大口氣……”擡頭欲言又止,眼神逡巡,掠過葉紅薇漆黑的眉眼,冰涼細膩的臉頰如上好白玉,薄脣微涼,弧度優美。葉紅薇側頭,避開摸來摸去的細長手指,簡直無可奈何,“別鬧。”
“怎麼?摸不得?”瀟瀟無邪狀縮回手,恍然大悟的模樣,連連點頭以示肯定,“沒錯沒錯,葉少英俊瀟灑風華絕代,那些庸脂俗粉八百里加急都追不上!”
後頭勾肩搭背的樊喑簡行齊齊停步,沉默一瞬,彎腰捧腹,嗓子裡咳咳作響。
葉紅薇以手扶額,嘴角抽了抽,半晌回答,“多謝誇獎。”
瀟瀟再撐不住,笑不可抑前仰後合,從他背上滑下,迎面撞上青梅,拖起她的手嬉笑着飛奔下樓。
葉紅薇默然佇立,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淺笑。日頭西下,窗外一片奼紫嫣紅,天清雲淡,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花草清香。
一切的風暴殺戮、陰謀詭譎盡皆遠去,身後咫尺之遙的那個人,光芒熾烈,照徹濃墨黑暗,始終韌如蒲葦,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