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花圃一角,幾個穿紅着綠的小丫頭正嘁嘁喳喳:
“聽說胸口好幾處劍傷,萬幸沒傷到要害……”
“嗯嗯,可不是,公子摔了他最喜歡的松柏碧玉茶盞,我從進了府就沒見他發那麼大脾氣……”
“還好還好,總算把人救回來了,公子熬了好幾夜,終於能合個眼……”
“哪個下三爛的小人,怎的如此歹毒?”
“輕聲,把人吵醒撕了你的皮……”
“噓噓,你個潑辣貨先撕了你的嘴……”
一個頭挽雙髻的少女匆匆走來,雪白肌膚跟衣衫渾然一色,瞥見交頭接耳的一撮人,跺腳急道:“你們一個個的在做什麼?還不去街上多買些藥材繃束,再找兩件乾淨衣裳給公子換換?”
她年紀雖小卻頗具威勢,嚼舌的小丫頭們登時作鳥獸散。
寬大的臥室,紋路細密的毛絨地毯,小几上一套精巧的茶具,一股暗香繚繞不絕。顏玫瑰正在牀上昏睡,新換的中衣前胸仍有斑駁血跡,腳腕裸露,纏着繃帶,旁邊放了張圈椅,一位青衣鶴氅的公子正支額淺寐,聞聲眼也未睜,輕輕擺一擺手:“阿雪,你讓安亭去相府求一隻最好的野山參,這裡無事,你自去歇息。”
阿雪低聲回道:“剛剛說過了。”輕手輕腳上前,從一邊榻上拿了個軟墊,放在圈椅靠背處。又自矮几上倒掉殘茶,重新斟一盞熱茶,託與慕容白。
一個小丫頭撩起門簾,壓低聲音道:“公子爺,錦墨公主到了,正在廂房裡等。”
慕容白放下茶盞起身,微微一晃,蹙眉按了按額角,眼下青黑,顯是乏得狠了。阿雪忙去旁邊洗了塊乾淨帕子遞過去,慕容白邊擦臉邊往外走,問道:“公主一個人?帶了好些東西?有兩盒野參?讓人找安亭回來。讓廚房將兩隻參燉盅,再準備些杏仁酪,……”
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廂房僻靜,兩個小廝垂首侍立,雅雀無聲。
阿雪在門外伺候,慕容白推門而入,未語先笑,溫聲道:“下次定要帶些人跟着,你一個人不安全……”
錦墨公主轉身莞爾一笑,百蝶穿花織錦縐紗裙,墮雲髻鳳頭釵,腰綴玉佩耳著明珠,一如尋常富家小姐,然而端方典雅,姿容豔絕。四目相對,一望之下微怔,斂容問道:“你臉色怎的如此憔悴?多久沒有休息?”伸手撫過慕容白眼下青黑,玉指纖纖,如新筍春蔥。
慕容白牽起這隻手來,攜她在側榻落座,含笑道:“無妨。好在有驚無險,他很快就醒了。”
錦墨嘆道:“人人都雲無事可難三公子,可三公子也只是一介凡人,血肉之軀分身乏術,才耗了十分精力破了一個美人圖,又要耗二十分精力虎口奪人,哪一件事不是兇險萬分?你也想着愛惜自己,萬一有個閃失,要我……要我們何以自處?”眼圈一紅,螓首低垂,我見猶憐。
慕容白攬人入懷,慢慢順着她肩上髮絲,柔聲安撫:“山東秦家素來寬厚仁義,秦家大小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家主與大公子上京求助,焉能坐視不理?至於小九,錯過最好時機,沒有將他安然帶回,我心甚痛。好在及時救治,又接好了他的腳筋,否則名滿江湖的顏玫瑰成了跛子,非但傷透天下少女的心,我又於心何忍?”
錦墨破涕微笑,輕捶他肩膀:“你總是有理!”依偎片刻,貌似不經意地道:“聽說秦家大小姐是個閉月羞花的美人……”
慕容白笑道:“閉月羞花的美人天底下唯有一個錦墨公主。”
錦墨道:“不是這麼說。梅蘭菊竹,各有芳韻,不可等而同之。就如舞陽樓的南山姑娘,千嬌百媚多才多藝,我若是男子也要動心。”
慕容白道:“我並未與秦姑娘照過面,後續事情都是傅麟處理。”
錦墨道:“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大小姐,不辭千里來到京城,不知所爲何人?”
慕容白道:“秦浮生說她久聞京城熱鬧繁華,前來遊覽觀光而已。”
錦墨嘆道:“你不懂。”又道:“看起來秦桑和顏公子倒也相配。”
慕容白啞然失笑:“小九滿身桃花,你放過秦家小姐罷。”
錦墨想了想道:“東彩虹很不錯,與秦小姐也很般配。”
慕容白啼笑皆非:“莫要亂點鴛鴦譜,你送他一個美貌佳人,還不如送他一罈女兒紅。年前我送他一尊紅樓醉,他恨不得送我一座紅樓。”
錦墨忍俊不禁:“這也是個妙人。”
外頭阿雪跟人說了兩句什麼,拍了拍門然後推開,探進來的小臉紅撲撲的喜上眉梢:“爺,顏公子醒了!”
秦桑一走月餘,時有飛鴿傳書,看情形雖未在京城得遇情郎,遊山玩水倒也輕鬆自在。秦浮生巴不得她趁早息了尋人的念頭,玩得越開心越好,也就不曾出言催促。
誰知接下連續三五日沒了消息,秦浮生差人詢問那些隨她進京的鏢師的家人,也全無隻言片語。其中有個新婚不久,原本幾乎一天一封家書,而今也音信全無。
秦家上下都慌了神,秦老爺子再按捺不住,和秦浮生帶了一衆家丁尋上京城,遍訪親朋好友,並無蛛絲馬跡,好端端的近十個人——一個小姐兩個丫鬟六個鏢師,就好似憑空人間蒸發了一般。
秦老爺子萬般無奈,輾轉尋到慕容白。
慕容白差手下的得力干將傅麟着手查訪,所謂“美人圖”這才大白於天下。
或者叫做“美人分屍圖”。
位於遠郊一處宅院,三面竹林,一面對水,還布了一個八卦陣,尋常人根本不得其門而入。
宅子共有三進,一進是僕從雜役,二進軟禁着幾個姑娘,秦桑亦在其中,三進算是展覽室,中間竹蓆鋪地,絲綿坐墊,花梨木茶桌,景德鎮白瓷,茶盤茶洗一應俱全,看似此間主人頗有閒情雅志。然而三面貼牆的博古架放置的是斷手斷腳,球狀木頭套着的長髮,以及各種燈盞——燈罩雪白,紋理細膩,分明人皮硝制。
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室內全無一絲血腥氣,彷彿這些真從人身上砍下來、剝下來的東西,都是假的,都只是仿真的模型。
當時嶽白岳雲香魂等人都不在,解救秦桑及一衆尚未被荼毒的姑娘倒沒有花廢很大力氣。
當時嶽白岳雲香魂等人都在圍堵顏玫瑰。
傅麟讓人一把火將這鬼氣森森的院落燒個乾淨,慕容白臨風而立,熊熊烈焰中儒衫獵獵,眸光冷徹。
傅麟站他肩後沉沉道:“雲家父子奸狡歹毒,若不加以遏抑,必將禍患連天。”自己搖頭,“青龍會已成氣候,除非剪其羽翼,去其爪牙,或能一搏。十三殺以嶽白嶽、葉紅薇、樊喑簡行爲尊,若能殺此四人,便成功大半。”
傅麟傅子歸,原名蕭奪,前暗衛統領。善隱匿,有急智。後假死以退出,改頭換面,跟隨慕容白左右。
踉踉蹌蹌腳步聲近,有人焦急勸阻:“秦姑娘你慢些!慢些!那不是秦家公子,那是……”
傅麟一回頭,被人牢牢抱住,也是無奈之極:“秦姑娘請放手,我不是你哥哥!”
秦家大小姐畢竟武家出身,也有些粗淺功夫,並非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會繡花女紅的嬌小姐,然而這次京城之行,秦桑眼睜睜看着六個鏢師兩個丫鬟被屠個乾淨,一天三次被押着參觀擺放得猶如珍品的木乃伊製品,精神幾欲崩潰。傅麟出現時她恍惚以爲見到秦浮生,兩眼睜得大大的一聲不吭,只是死死抓住對方不放。
昔日妍麗照人的秦家小姐短短十餘日功夫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神色緊繃,纖長五指骨節泛白,幾乎要把傅麟半幅衣袖扯下來。
傅麟着人給她灌了滿滿一婉安神湯,又點了她的昏睡穴,這才得以脫身。
待秦桑醒來不見傅麟,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卻依舊一聲不吭,只前後左右瘋狂地找她的哥哥,深恐得救只是一個臆想的美夢。
她看到了。她在門縫裡看到一對泡在玻璃樽裡的眼珠子,猶自殘存一線血絲。玻璃樽從一雙手轉到另一細長白膩的手上,有人低笑點評:“尚可。”視線準確無誤投向她窺視的縫隙,言語中笑意更濃:“這雙尤其深得我心。”
她用盡渾身力氣纔沒有捂住眼睛尖叫着暈過去。
傅麟推了推,沒推動,想掰開秦桑的手,發現除非把指頭掰斷,否則絕不會鬆開一絲一毫。只得問急匆匆跑過來的手下:“秦家家主和大公子在哪裡?”
那人道:“已經讓他們在山下村子裡候着。”
傅麟道:“召集人馬,速速下山。”那人看一眼慕容白,應了聲是,飛快跑了。
傅麟一轉頭,見慕容白無聲無息地退出一丈多遠,愕然道:“你幹什麼?”走前一步,秦桑扒住他不放,連體嬰似的被帶了過去。
慕容白又退了一步。
傅麟:“……”
慕容白轉開頭,雲淡風輕地道:“我從未見過秦家小姐。”
傅麟:“……”
“後續事情都是子歸你在處理。”
傅麟:“……”
慕容白回頭淺笑:“那就辛苦你了。”
傅麟:“……”
傅麟艱難地道:“公子你……何至於此。”
慕容白搖了搖頭:“你不懂。”
傅麟:“……”
傅麟動了動,嘶拉一聲,半條袖子終於被秦家小姐扯裂開來,秦桑立即把那隻手探到他背後重新攥緊,一邊發抖一邊牢牢抱着他不放。
傅麟:“……”
傅麟無可奈何,唯有對天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