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楚王之亂, 祭天大典草草結束,皇帝的鑾駕於傍晚時分進了宮。玄月被安置在皇帝寢宮旁的清風閣居住。雖是再三推卻,無涯仍是安排楚秋負責護衛她的安全。
晚膳擺在清風閣的廳中, 無涯知她不喜奢華, 揮退侍從, 拉着她落座, 親自執壺添酒佈菜, 柔聲低語,指點風月。
“你要朕赦了靜安侯?”幾杯酒入肚玄月就提出政事,無涯有些不喜, 自己倒了杯酒,“謀亂大罪, 不可赦!”
“靜安侯與紅衣兩情相悅, 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去軒轅谷提親。”玄月握住他舉杯的手腕, 將杯子從他指尖輕輕奪下。楚英傑是叛賊的身份,爲防夜長夢多, 她不得不先開口求情。
“哦?是紅衣喜歡的人……”無涯微曲的手指輕輕叩着桌面,忽然反手捉住她的纖指,斜了眼看她,慢慢湊近身子,低聲道, “你若當真要救他, 就用你自己來換。只要呆在朕身邊, 陪伴朕一輩子就好。”
玄月甩開他的手, 惱道:“倘若我不答應, 你當真要殺了他?”
“君無戲言!國有國法,這等叛逆大罪, 豈能法外施恩!”
望着自斟自飲、怡然自得的皇帝,玄月慢慢攏起眉毛,良久,憤然道:“好,我答允你就是!”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直如要上刑場一般。
無涯沒料到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很是不信,對着她左看右看,嘆息道:“罷了,我也不逼你。若是……他願意替朕執掌青龍堂,朕便赦免了他。”
玄月大喜,屈身行了大禮:“多謝皇上,我明日就去勸他。”
皇帝扶她起身,眯着眼輕笑:“玄月,若不是你,我今日已死在太廟。大恩不言謝,今晚我以身相報,嫁了給你吧!”說着將頭埋入她懷裡。
玄月被他唬得愣了,嘴角抽搐,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想起推開懷裡的這個無賴。
清風閣是皇帝寢宮西側臨湖而建的水榭,四下簾子打起,清泠泠的月光傾瀉而入,如絲絨般柔軟舒適。無涯靠坐在玄月身旁,凝視着她,深褐色眸子裡映出波光粼粼的湖水,隱隱帶着些危險的味道。
玄月有些莫名的不安,剛要避開,腰身已被牢牢圈住。她掙了掙沒能脫身,看了看閣外影影綽綽的影子,不是宮人便是侍衛,心中暗怒,恨聲道:“你究竟想怎樣,直說罷!”
無涯慢慢收了笑,臉上再無一分半點的玩笑之意,緊緊盯着她的雙眸,一字一字道:“玄月,嫁給我,做我大麴國的皇后!”
“不!”玄月說了這一個不字,忙別過臉去,心裡這一瞬間卻如擂鼓一般跳動。小烏鴉……是向她求親的麼?
“這萬里江山都是朕的!”他的指尖溫柔地描畫着她的眉眼,輕輕一笑,“玄月,你也是!”
“我不是!”
“這天下也是你的!我也是!你身份尊貴,足以當得我的皇后。”
“可我愛的……不是你!”
“不,玄月,你愛的是我!” 無涯堅定地搖頭,掰過她的臉頰,雙手捧住,蜻蜓點水般在她額上親了親,“我到今日才知道,在你心裡,把我看得比你自己的性命還要重,我很開心!”
“你……不要臉!”玄月羞紅了臉,一時也忘了使出內力。
無涯抿脣微笑,將她擁入懷中,低聲道:“好師姐,你自己想想,每當我有了危險的時候,你心裡可是替我擔心?生死之際,你可都是不顧性命救我?好師姐,你自個兒想想吧。”
玄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擡頭看着他,低聲道:“可今日那一刻,我心裡卻是盼着唐風平安無恙……”
“唐風麼,你只管放心,他如今只怕早已與那魔教妖女雙宿雙棲,快活似神仙了!”
“你胡說!”玄月尖聲斥喝,心中卻是一陣驚惶,一陣失望。
唐風對自己無意,她多年前就已明明白白,可總是不願去想得清楚,彷彿自己不去想,那記憶中墨衣長劍的倜儻少俠便會如夢幻一般永遠呆在自己的心裡。
“我知道,玄月,你是盼着他平安無恙,但是,你卻願意與我一起死!玄月!你是愛我的!”
願意與他一起死!
玄月心頭大震,不錯,那一瞬,她甘願陪小烏鴉一起死,心中似乎還有着一些歡喜。這就是愛麼?她這會兒也想不明白了。
“玄月,早些歇息吧。”無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鬆開手,緩步走了開去。
順着湖邊走了十多步,皇帝回望清風閣中呆立着的人兒,忍不住搖頭嘆息。他這位師姐啊,在□□上可遲鈍得緊,她自小喜歡了唐風,便以爲自己會喜歡他一生一世。後來慢慢喜歡了自己,卻寧願做個縮頭烏龜,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想,只當自己是個少不更事的兄弟一般。自己今兒說的話,大約她仍是不敢相信吧?不要緊,他有的是時間,一輩子的時間和她耗着,看她又能躲到幾時……
“皇上,真夫人候您多時了。”楚秋從暗影中閃出,低聲稟報。
視線觸到樹下孤寂纖弱的身影,皇帝不可覺察地蹙起了眉。
☆ ☆ ☆
“陛下,宛真來給您侍寢。”她顫抖着手慢慢除下衣衫,“陛下,我是您的人!我生死都是您的人!”
寢殿寬大,壁上的銅燈明亮,照得眼前柔美的嬌軀玲瓏緊緻、纖毫畢現。
皇帝慢慢撿起地上的衣衫,輕輕幫她裹在身上,柔聲道:“宛真,朕讓你離開宮庭,是爲了你好。當年收下你,只是爲了對你爹爹的承諾。你至今尚是處子之身,因爲朕要讓你自己選擇,選擇你真正喜愛的人。”
“可您說過,若是尋不到我喜歡的人,您願意讓我一輩子侍奉您!我不嫁人!您讓我在宮裡做一輩子的女官吧,我願意!”
皇帝搖頭:“宛真,你也不小了。朕答應過給你置辦嫁妝,從今往後,原襄王府名下產業都給你吧,那也是你這些年的心血。嫁個好兒郎,好好過日子去吧。”
宛真知道事情再無轉寰餘地,不覺撲到他懷裡大哭起來:“是因爲玄月麼?是因爲她您纔要趕我走的麼?她……真是鹿國的公主?”
身子驀然被推開,皇帝厲聲喝道:“住口,這是誰說的?”
宛真被他的怒氣鎮住了,半晌點頭道:“果然是因爲她!陛下,恭喜您了!”她踉蹌着奔出了寢殿,沒入黑暗之中。
☆ ☆ ☆
刑部大獄牢房陰森可怖,重犯關押之處更是暗影重重,三步一崗,看守極嚴。
昨日刑訊,水雲的供詞令人大爲吃驚,許多未知的真相都一一解開。水雲是楚王的屬下,是負責聯繫方家堡和流雲教的特使。方麝月無意中識破了他的身份,一言不合爲他所殺,方家堡堡主在獄中被害,也是他奉楚王之命滅的口。
玄月跟隨楚秋入內探視,見到楚英傑的模樣心中大痛。衣衫破碎,血痕累累,鐐銬加身,神情萎頓,哪裡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小侯爺。她不覺暗恨自己來得晚了,狠狠瞪了獄卒一眼。
楚秋明白她的意思,忙命人打開鎖鏈,驅趕着衆人避了出去。
楚英傑初時對皇帝的寬恕並不領情:“不必了,玄月姐姐,他殺了我的親妹子,我爹爹仍被拘在牢中,生死未卜,我又如何能只顧着自己脫險?”
待玄月將實情相告,他一時驚駭得說不出話來。方麝月竟然是自己的親姐姐,銀屏郡主纔是方堡主的女兒……他依稀記得小時家中姐妹的幾次變故,卻不料竟有這許多秘密。
玄月再三解勸,最後答允他替楚王求情,他才勉強應下。
楚秋傳皇帝令諭,放了靜安侯出去。玄月見他受了刑傷,行走不便,堅持與他同乘一輛馬車入宮見駕。
八匹駿馬的車駕行走在熙攘擁擠的鬧市很是吃力,玄月掀起簾子向外看去,當真是人如流水馬如龍,一派盛世景象。楚秋調轉馬頭,改走了小路,穿過幾條小巷,繞過宮牆就是皇宮大門了。
楚英傑身子虛弱,自上了馬車就一直歪在車廂一角休憩。他本是生於富貴的王孫公子,陡然遭此大難,也不是一時就能恢復過來的,玄月雖是有許多話要和他說,此時也不願開口打擾。
巷子裡寂靜無人,只聽得馬踏青磚的嗒嗒聲。
突然,頭頂一聲輕響,有人落在車頂,與楚秋交手兩招便翻身進了車廂,短短的匕首刺了過來。玄月見這人臉上蒙着一塊黑巾,不知是什麼來路,怕他傷着楚英傑,不避不閃,雙手挑抹推拿與對方使出擒拿之術,不數招仍是被他逼住了咽喉。
這人看清她的面容輕咦一聲,啞着聲音對楚英傑道:“這位小哥請出去!”楚英傑怕他傷着玄月,只得撩開簾子下了車。
楚秋在外面喝道:“這位朋友請出來說話,不要難爲一個弱女子!”
玄月瞪大了眼睛看着偷襲之人,忽然道:“唐風,是你!”抑制不住的笑容在微紅的臉上綻放,她揚聲道,“楚秋,是自己人,回宮吧。”
外頭答應一聲,馬車起步,這人遲疑片刻,扯下面巾,露出青霍的面容來。
“你瘦了!”玄月脫口而出,忽覺有些赧然,忙改口道,“唐大哥,你做什麼要劫人?”
唐風收起匕首,淡然道:“我要見皇帝,不得其門,見到你們的宮車,便想着跟了進去。”
“你要刺殺皇帝麼?”玄月忽然擔心起來,唐風與流雲教關係非淺,莫不是來幫着他們作亂的?有自己在這裡,可斷不會讓他如此胡爲!
“不是!”唐風瞥了她一眼,心道我還不至於隨隨便便就去刺王殺駕,“我想求皇帝放了我二師弟水雲,他是我師父的獨生兒子。我手裡有御賜的免死金牌。”
玄月知他一向對這位二師弟親厚,可水雲做下的事情卻無論如何得告訴了他。
唐風聽罷卻只是靜靜地坐着,數次神色變換,許久無語。
望着他頗有些憔悴的面容,玄月心中有些難過,忙換了話頭詢問他和唐鴻的近況,唐風卻都是答非所問。
馬車停在了宮門處,楚秋過來詢問唐風的去向。玄月低聲道:“唐大哥,你拿定了主意,若是不願救他,這便下車吧。”
唐風臉上肌肉微微顫抖,好一會兒冷聲道:“我隨你入宮。”
皇帝在御書房見到唐風不是一般的驚訝,他冷森森的目光掃過楚秋,又在玄月面上一繞,仍是客氣地請他平身。一個是貼身侍衛,一個是自己未來的老婆,竟然都毫無戒心地放一個絕頂高手到自己面前來,倒真是對得起他啊!
楚秋被他瞪了一眼早冒出了一身冷汗,頭頸已低垂到了胸前。玄月卻是毫無所覺,只笑眯眯地看着他多時未見的唐大哥。
皇帝命人給唐風賜座奉茶,更是對他有求必應。放了水雲,免去他所有罪名,也不追究華山派之過,但凡所求,沒一個不答應的。這是皇帝前所未有的禮遇和恩典,唐風伏地拜謝:“陛下大恩,唐風無以爲報,今後但有所需,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
玄月心中很是感激,望向皇帝的眼神中也帶上了滿足的喜色,見宮人端了茶進來,忙上前接了過來,親自遞到了無涯手上。
皇帝很是受用,趁機拍了拍她的手背,轉過頭溫言道:“不知唐大俠今後有何打算?”
“山野之人,無非四海爲家,浪跡天涯。”
“江湖上俠義女子不少,不知唐大俠可有續絃之意?”皇帝的聲音極溫和,眼睛裡光芒柔潤,與他說話的間隙便不時地看向面色漸沉的玄月。
唐風沒想到皇帝直接問到自己的私事,微怔之下只得答了聲是。待皇帝再加追問已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玄月臉色愈發不善,大聲道:“陛下,已經晌午了!快些下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