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野馬羣不遠的地方有一處集市,我買到生活用品補給,又僱了兩個自稱套馬技術最好的牧民。
熬了幾個日夜,我得到一個結論:我根本沒辦法逮到安兒。
圍剿是絕對不可能的,先不說沒有馬匹有它跑得快,它根本就不會上當走進包圍圈裡。食物誘因、陷阱、拌馬繩、加上兩個牧民豐富的套馬經驗,該有的都有了,無論如何奈何不了它。
牧民用生硬的官話告訴我,不用急,這是草原上的馬首領,要套住它,不花些時日是不行的。
我想出一條絕計,牽來幾匹溫順的母馬,準備上演一場美馬計。被幾個牧民指指點點笑話一通,方法無疾而終。
又過幾日,我付了套馬人的的功夫錢,對着遠出悠閒啃着草兒的馬羣無奈嘆息。又不捨就此離去,當晚仍留在離馬羣不遠的山坡上過夜,準備下一日棄馬羣而去。
這一晚,我在簡陋的帳篷中輾轉反側一宿難眠。馬羣也不像以往那樣平靜,時時有馬嘶聲從遠處傳來。
第二天,我掀開帳篷時,一匹高大的神駒正立在眼前。我慢慢走過去牽住繮繩,馬背上又一副嶄新的鞍韉,側兜裡裝着一雙輕薄小靴。我看見靴子上面幾個不規則的小洞,不由向遠處看去。
山幽水靜,白雲悠悠,風清花媚,寂寥無人。
我回神,撫着安兒凌亂的馬鬃,低低喚道:“安兒!”安兒抖了抖鬃毛。
“咱們要回家了!”我牽着繮繩,安兒無聲跟在後面。“忘記草原,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
我又嘆道:“安兒,你說如果回到越盛,我們要找的人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咱們怎麼辦?”
安兒抖了抖脖子。
我自笑道:“他不會離開,他知道我們要來找他。”他不會離開的,一定不會。
一路上,我不斷和安兒說話,走走停停,三日後到了六安城。遠遠望去,城頭是一望無際通天的白幔,肅殺的隨風崢鳴。
城池在一點一點的靠近,我終於還是走到了城下。
洞開的城門彷彿是一個張開的巨口,無數條飛舞的白幡像是一條條巨舌,要將立嘴邊的一人一馬生生吞下肚去。
我翻落下馬,腳卻像贅上了千斤重擔,邁不開,不能前走半步。
我懵愣之際,一陣清脆的銅鈴聲傳來,一人騎着一匹小毛驢自城內出來。
我看到毛驢上坐着的人,叫道:“白衣``````。”
柳白衣道:“你來晚了。安王的靈柩昨天就已經出城。不過,有人託我給你帶一樣東西。”他從袖間掏出一個荷包送到我面前。
我沒有接,柳白衣道:“你若不看看一定會後悔!”
我伸出手拿過,顫巍巍的打開,是一塊血紅的玉石,我將它送到鼻下,淡淡的玫瑰清香慢慢溢出。
我道:“託你的人,他還說了什麼?”
柳白衣道:“他求我照顧你半年,說你如果不聽他的話,即使到了京城他也不會見你。如果你肯聽話,他半年以後會去西王山接你。”
我道:“他爲什麼不肯見我?”柳白衣道:“他說你自然知道。”
“是爲安陵與儲位?他不肯讓我知道這些?”我垂頭道,“他的傷``````?”柳白衣道:“已無礙。”
我還在猶豫,柳白衣冷笑道:“我家也不是外人隨便能去的地方!”
我道:“真的無礙?”柳白衣道:“你去不去?”我一陣慌亂,將信將疑,問:“西王山離這裡遠嗎?”
柳白衣道:“不遠,兩天便到。”
我道:“我去嗎?”是在問自己。也許半年後我見到他,一切都會是好好的。我低頭看見柳白衣坐下的小毛驢,不由道:“是它!”
柳白衣道:“馬沒了之後,我只好騎它。”
我一陣愧疚,看着自己曾經騎過的小毛驢,低聲道:“謝謝你幫我帶回安兒,還有你送的靴子。”
柳白衣轉身走在前面。我看他漸漸走遠,便叫道:“白衣!”他停住。我問道:“你會騙我嗎?”
他沒有回答。我急忙趕上去,與他並肩前行。柳白衣突然道:“很多事情到最後都是以悲哀作爲結局!”
我無言,他又笑道:“我早就說過我們有結伴而行的緣分。”
我心道:“我這輩子是要欠你的。”想到這裡,我脫口而出:“白衣,今生欠你的,我下輩子還你。”
說完自己驚住了。今生欠你的,下輩子還你。難道這就是因果相聲!這一切都是註定的?註定的我今生相欠,來生要爲他喪身火海來還?抑或是我因他喪命,要在今時來討還?
老天你在捉弄誰?
我道:“柳大哥,你相信因果相生嗎?”柳白衣略有差異,道:“萬事萬物相生相滅皆爲因果所致。”
我苦悶而笑,道:“原來如此!柳大哥,我想請你喝酒。”柳白衣回過頭,見我一臉認真,道:“六安城內有上好的竹葉青。”
我掉轉馬頭,道:“好!我們回去!”
六安城負責邊境通商的運營,城中富足。街道兩旁盡是充滿異族風情的華麗閣樓,只不過如今的樓閣間缺少了歌姬名尤的輕歌脆喉,大部分都因國喪關門打烊。
我不去看那滿眼的白幡素裹,跟在柳白衣身後,進了六安僅有的一家照常營業的酒家。
店中已經人滿。
柳白衣道:“樓上有清淨的雅間。”聽見滿耳的關於王侯的生死興衰的議論,悲由心生,我輕輕點頭。
上樓入座,數十年的陳釀送上,溫厚純洌,酒香四溢。
我舉杯道:“柳大哥,請!”我先一飲而盡。柳白衣慢慢舉杯飲盡,道:“借酒消愁只會糟蹋這上好的美酒。”
我道:“並非爲了借酒澆愁,如今我想的開。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去回想昨天,過去的難以追回,都由它去。不管明天,世事難測,憂患無益!既然你我皆活在當下,就該盡我所興,莫要瞻前顧後敗壞對酒當歌的豪情!”我既以決定追隨安龔,自然要與他生死一處,原沒有可憂患的。
我倒酒舉杯飲盡。
柳白衣苦笑道:“好個酒徒!”
我伏在桌子上呵呵笑了起來,滿心苦楚,想道:“假如我前世是因你喪命,我也不要你用今世相還!”我端起酒盅又是一飲而盡。
柳白衣默然舉杯。
不多時,酒罈已罄。我扔下空杯子,道:“不喝了!我和白衣是好朋友,誰也不欠誰。咱們就此分手。小二,結賬!”我撫着桌子想站起來,竟然沒有站直,將半壇酒推倒地上摔個粉碎。
柳白衣道:“你半年也不願等?現在就要去京師?”
我笑道:“不去,他讓我等他半年,我就等他半年。呵呵,白衣也相信這世上事皆是因果相聲!所有的事情都是註定的?我不信!”
腳下一軟,柳白衣伸手扶助我。
我按着桌子自己站起來,道:“先付柳大哥的,多少銀子?”
小二道:“總共五兩三錢銀子。”
我道:“爲什麼要糾葛在一起?我就要一份一份的算!”小二道:“姑娘醉了,分開算是那麼多銀子,一起算還是那麼多銀子。”
我道:“既然一樣,你管我是分開,還是一起?”
小二道:“這帳是老掌櫃算的,要分開付,姑娘還要下樓讓老掌櫃再算去。我看姑娘這樣還是算了。”
我道:“你管我!我現在就去算。”搖搖晃晃向樓梯走去。
老掌櫃的撥了半天算盤,我道:“好了嗎?”老掌櫃的一抖算盤,重新開始,邊打邊道:“糊塗賬一筆!一筆糊塗賬!”
他撥了一半,手一頓停住,又錯了。
我不耐煩地靠在櫃檯上等,一擡頭看見柳白衣手扶着朱漆雕欄向下注視着我,目光中盡是溫柔。
我與他靜靜對視,心中雜亂無章的東西再慢慢放大,攛掇着酒氣在我胸腔裡翻騰,數不出得難受。
這時,老掌櫃又長嘆一聲,“唉!又是一筆糊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