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又些悶熱,我也覺得氣悶得很。
安龔靠在假山石上笑吟吟道:“不早了,國師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他平素着裝富貴華麗,今天卻穿着一件普通的束身青色衣衫,額上倒還戴着一塊青玉抹額。和柳白衣世外謫仙般清雅飄逸的氣質相比,安龔怎麼看都像富人家的貴公子。我想起他身上還有玫瑰露的香味。
柳白衣冷笑道:“在下還未謝過王爺盛情寬待!”從領口衣襟內掏出兩枚堅果扔到地上。
安龔依舊笑吟吟得道:“我數三下,再不走我就叫人捉賊了!”
柳白衣冷聲道:“王爺本來出府辦事未回,現在突然跳出喊抓賊,不知是不是有悖常理?王爺又如何自圓其說?”
安龔冷笑道:“一!”柳白衣冷笑一聲,站住不動。
我心想原來都不是光明正大的,安龔無論去哪裡都是前呼後擁,身邊一刻也少不得有人跟着,今天不知他用了什麼辦法溜了出來,莫不是專爲會柳白衣?
我道:“柳先生還是快回去吧!”
柳白衣本來冷着臉,聽我這樣說便含笑向我道:“白衣早在西漠時就領教過安王爺笑裡藏刀的好手腕。心裡着實不敢開罪那樣的人,早就想溜。只怕玉兒姑娘笑話,好歹也要充一充!”
安龔又道:“二!”
我看了看安龔晦暗不明的笑臉,心想:“你們兩個賭誰敢撐到最後沒什麼,我若一不小心賠進去那就大大的不妙了。”趕緊道:“奴婢若是先生早就跑了,實在不敢笑話先生。先生快走吧!”
柳白衣笑道:“有機會再拜會姑娘!”說完身形一躍上了假山,陽光顫動,人影不見。我怔怔傻在原地。過了半響回過神,一轉臉見安龔冷冷盯着我,連忙低下頭。
安龔柔聲問:“柳白衣長得好看嗎?”我偷偷打量,見他一臉輕鬆,軟綿綿的斜靠在假山上,笑眯眯的看着我,就老實的點點頭。
安龔突然站直,春光燦爛的笑容頓時半點不剩,把手裡握着的幾粒果夾扔到地上,冷笑說:“再好人也走了!天下找不到那樣厚臉皮的人,竟要主人再三趨趕還是賴着不肯走。”
我一面驚歎他翻臉之快,一面在心道:“世上也沒有能厚下臉皮再三趨客的主人!”避開話題問:“王爺何時回來的?”
安龔避而不答,冷笑道:“我來的不是時候?壞了你的好事?”
我打量他的束身輕裝,知道他絕不是穿這身衣裳光明正大的從府門走回來的。心裡浮現一個月前他刻意引我上當來羞辱我的場面,雖不敢接話,心裡卻冷笑道:“只怕是我來壞了你和柳白衣的好事!”
早懷疑他病是裝的,猜想必是因爲那日安陵鬧得無法收場,他詐病自尋了一段臺階下。受他諷刺之後,我羞愧的近一個月沒有邁出自己小院百步。今日首次出來竟然撞見他和柳白衣,心裡感嘆流年不利。
我道:“王爺那日病來突然又極厲害的,不想一月不到就康復如初了,着實可賀!”
安龔冷哼一聲道:“我若不病了,在西漠遭的罪可就白廢了。辛辛苦苦從莫合王手裡打下來的城池,就憑瓜爾額那老匹夫幾句好話哄回去,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即便有也要等他們弄清救世主騎得什麼馬再說!”
原來是這樣!正想着,突聽他輕笑一聲,眼睛向我腿上勾了勾,低低說:“給你一個好處,以後你縱然再去充十遭八遭“行酒官”也得不來的。回頭去和張公公說一聲,讓他把你的名字添到冊子上去。”
我聽了他的好處,頓時太陽穴地方發漲,擡頭道:“多謝王爺美意,奴婢無才無德也不願意,不配伺候在王爺兩側。這樣的好處奴婢無福消受,王爺還是留着恩賜別人吧!”
安龔沒想到我會嚴詞拒絕,冷笑看着我說:“你若想欲擒故縱此刻只怕不適合,我若不上當,這次的機會可就又白白沒了!”
莫非認爲天下女子只要和你見過兩次面說上兩句話,就都是想勾引你?當真自戀的很!我認真諷刺道:“王爺今天可是誤會了奴婢,奴婢從未要對王爺欲擒故縱。至於機會,哼!這機會來得容易得很,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再創造。”
我本來一臉嘲弄得盯着安龔,卻見他腮邊有一絲不自然的嫣紅,低低垂下眼瞼。頓時與他心意相接,知道是那句‘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再創造。’惹的禍。讓他不知想到哪裡去了。一面慚愧一面在冷笑想:“弄出一幅浪模樣給誰看。我早知道你是隻狐狸。”
見他還是站着不走,我終於忍不住道:“王爺不記得當日,奴婢可沒忘記。王爺一番諷刺言言逆耳句句誅心,將奴婢自尊心踐踏的一文不值,諷刺得體無完膚。若當時在地上裂出一道縫來,奴婢也想鑽進去搪一搪羞!奴婢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怕又要遭王爺恥笑。想奴婢不過區區一個姬人而已,有什麼自尊可言!
只不過王爺指責奴婢不知自己身份沒有自識之明的話,實是大錯特錯!對於奴婢這樣卑賤身份的優伶來說,何止只要洞察男子心思!原就該兩面三刀、朝三暮四,最好是天下男子都拜倒在奴婢的裙下!”
我盯着安龔鐵青的臉,繼續冷笑說:“王爺當日說辭着實厲害之至。奴婢現在想起都覺心驚!奴婢以後只敢敬着遠着王爺。對誰勾三搭四都會對王爺安守本分。不僅如此,還要跪求王爺千萬不要中圈套,自己送上門。奴婢還想多活幾年,不想就此被送還回去!”
安龔恨道:“我自己送上門?”
話說出去已收不回來,橫豎已得罪他了,我索性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最好一怒之下把我攆出王府。
安龔冷笑一聲,臉上竟慢慢迴轉過來,道:“那天我的話是說多了,現在想來也覺得太過擡舉你。不過是個女子而已,有可不可的東西,耍點子小聰明可見可不見的。原沒必要認真計較,全當不在意被小哈巴子咬了一口。”
我板着臉道:“王爺真是大度的很!若是奴婢被狗咬了,奴婢怎麼着也要踢它一腳。讓它記住下次不要隨便咬人,隨便信口誣陷人!”
安龔突然上前一步,扣住我的手腕,冷冷道:“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吃了一驚,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莫非真的激怒他了?我雖猜到只要不在人前頂撞他一般會無事,但必定摸不透他性子。
安龔看出我臉上的變化,嘴角露出一絲嘲笑,意欲說什麼還未開口,突然向遠處看了一眼,放開我躲回假山後。
我回頭看見一個穿太監服的人手裡提着個籃子遠遠走來。
我慢慢蹲下,實在沒心思再去弄堅果。
太監走近躬身道:“給姑娘送籃子來。”我道:“放那吧!”他蹲下來抓了一把堅果就像籃子裡塞。
我見他磨磨蹭蹭的,不由道:“放在那裡就行了!你快走吧!”
太監站起來向後退了兩步,四下看了看,低聲道:“籃子底下的堅夾子有好有壞,姑娘可要仔細篩撿好。”
我聽見他話裡有話,不由擡頭打量,見那人四十來歲的年紀,眉弓英挺雙目精光,一眼就能斷定這人決不是太監。
他躬身打了一個欠,壓低帽沿轉身大步走開。
我蹲在地上,方纔一腔正氣都化爲烏有。
最後一絲夕陽漸隱了下去,半把小紅果靜靜的躺在籃底。安龔走過來,鹿皮靴踏在火紅的堅夾上,伸出手輕輕揀起地上的小籃子。
我清楚的記起他曾抻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尖透明銀亮,告訴我說‘藏在這裡’。陽光照在他半邊臉上,睫毛都是金色的。現今我才真正體會到他說話的深意,憤怒恨意他本無須入心,只要伸出手指,承載他恨意的人就會粉身碎骨。
安龔抽出一張紙條來,把籃子扔到一邊。我急忙辯解道:“我不認識那個人,不知道他爲什麼找我。王爺說好會信我的!”我見他看完後冷冷得盯着我,手裡的字條揉得粉碎,頓時心灰意冷,天要絕我!
我低頭看着滾了一地的鮮紅,無力道:“隨你便吧!我早就厭了不想活了。”
安龔冷笑道:“現在就擺出你的三貞九烈來,未免太早了些!本王也不吃你這一套!不過,真要本王相信你也不難,要看你今後怎麼做了。”我無奈的笑道:“王爺趁早別白費心思,我什麼也不會做!”
安龔冷冷道:“做不做由不得你說得算!最好也不要尋死覓活來要挾誰。你死了,本王找一邦人給你陪葬。回頭找張公公給你入冊,本王今晚傳你侍寢!”
我笑道:“王爺若是恨奴婢,直接讓奴婢死了,豈不是更乾淨些?王爺的女人不勝其數,少一個也不算少。”
安龔繞道我身後,在我耳邊道:“你以爲現在你還要資格拒絕嗎?”我扭頭冷笑道:“別後悔!”
安龔諷刺道:“我好像是第二遭聽到這話,第一次尚覺奇怪,又聽見就覺可笑了!人非聖賢,行事焉有無悔之理?若人人做事個個不悔,豈不都成仙得道了!本王凡夫俗子一個,不但知道後悔,還知道怎樣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