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六月,江南之地已然是繁花似錦、綠意蔥然。
京口城外的驛道上,不時的馳過各式馬車。每輛車旁,都是侍者雲從。而這些侍者打扮,也與往日廻然,個個都是一身簇新,顯得極爲隆重。
所有的車輛都是向着一個方向而去,彼此之間,間或有相互招呼的,待得說及所去的地方,便會都露出一種自得。倒似能同赴一處目的地,甚是與有榮焉。
衆多車駕中,教坊司玉娘子的車駕也摻雜其間,不疾不徐的悠然而行着。
那些各家公子的車駕或前或後的駛過時,便有無數的熱切眼神從車廂的簾窗中顯露,在這輛車上轉個不停。
只是不同於往日,無論那車中之人的眼神如何炙熱,卻再不像往常那樣,磨磨蹭蹭的跟着。而是掠過之後,毫不減速的往前駛去,如同在趕場一般。
蕭天一身寶藍色長袍,腰扎玉帶。除了玉帶正中嵌的那塊白玉之外,全身上下再無一件飾品,雖看上去少了華麗之氣,但卻反而透出一種乾淨明快。
頭上半長不長的黑髮隨意的披散在肩頭,來到這大宋時空不過才兩月有餘,原先的一頭短髮,卻無論如何也來不及長到跟衆人一樣長短。
既然長度不夠,自然也沒法系冠。蕭天便索性任其散開,如此一來,襯着他那雄壯的身形,反倒別有一股與衆不同的灑脫之氣。
此刻斜斜的倚在車轅上,與駕車的安伯坐在一起,引得過往的衆士子紛紛側目不已。
要知道,這個時代等級觀念森嚴,他此刻穿着打扮已不是雜役,卻和一個低下的御者同坐,放在旁人身上便是一種大失身分的事兒了。
蕭天也不理會旁人驚異中夾雜的不屑,遊目四望之際,心中卻只想着上午和梁紅玉在繡樓中的對話。
當梁紅玉敏銳的捕捉到他話中不經意的漏洞時,讓他不由的猛然省悟,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之下,只能默然以對。
但梁紅玉見他臉上顯出尷尬難答,卻反而釋懷。只當他也是如同旁人般,順嘴的一種客套,終只是嫣然一笑,讓阿沅取來一身衣巾鞋帽,竟是早早爲他出門就準備好了。
撫着這大小合身的衣衫上細密的針腳,饒是蕭天兩世爲人,一顆心早已磨練的山石一般,也是不由的真有些感動了。
再想想方纔有那麼一霎,竟然還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不由的更是慚愧不已。
其實按他本心,這落籍不落籍的,壓根就不在意。憑他的本事,隨便找個山林耕獵爲生,絕不是什麼難事。
但有了這麼一出後,這話反倒不好說了。尤其梁紅玉話裡言外,對他的期許推崇,讓他實在不忍拂了對方的一番心思。是以,只稍一遲疑,也便慨然允諾下來。
那龐大人請客的地方卻不在縣衙,而是在城外五里外的別院。畢竟此次樑溪先生是貶謫,若是堂而皇之的在縣衙大宴特宴,一旦傳到那些個言官耳中,可是大大的不妥了。
宴席定在午時之後,幾人便稍事整束,這才登車而來。這沿路所見車馬,便也都是往別院赴宴的。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一些不請自來的,多是慕名自薦的。
那龐大人在此地官聲相當不錯,樑溪先生雖然在朝廷上向來以剛直聞名,但私下裡對後進卻從不擺架子。所以,有眼前這般景象,便也是題中之義了。
蕭天雖然來了有些日子,但大半時間都是在養傷之中,今日這次出門,反倒是來後的第一次。此刻放眼之處,但見處處青山,滿目青翠,不由的心曠神怡,便也拋開了心事,恣意欣賞起來。
五里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馬車不過半個來時辰後便到了。到得門前,但見早有不少人進進出出,頗爲熱鬧。
早有門子出來迎了,將馬車從側門接了進去,卻是直往後院安置。梁紅玉隔着車窗低聲囑咐,道是自己先去和主人家打個招呼。蕭天不方便跟進,便在門外下了車,跟着領路的家人踱步而進。
這別院號稱擁柳山莊,佔地極闊。蕭天放眼看去,只見屋脊重疊、鱗次櫛比,竟不知深有幾許。一路徜徉而行,十步一閣五步一亭,假山樓榭,便是後世有名的蘇州園林亦不遑多讓。
花樹掩映之中,隨地可見
一些早來的士子,三五一堆的聚在一起,或高談闊論,或吟詩作賦,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盡顯少年人意氣風發之態。
大宋文風鼎盛,號稱與士大夫同治天下,眼前所見,倒是讓蕭天多少能和後世記憶,找到了些相符之處。
家人將他領到了一處園子,只說開宴時自有人來招呼,隨即便告辭而去。蕭天意識中的什麼不許這不許那的規矩,卻半字沒有,倒是讓他驚愕之餘,大爲放鬆下來。
窺斑知豹,由這下人的做派,便也能知主人的氣度,蕭天不由的暗暗點頭,對那位龐大人,倒是有了些讚賞之心。
他在這兒也沒什麼認識的人,便一個人隨意溜達着,四下裡賞看着風景。
走不多遠,前面露出一角朱漆小亭,裡面幾個年輕人團團而坐,正在高談闊論,不時發出陣陣笑聲。幾個下人垂手立在四周照應着,此刻忽見蕭天轉了出來,目光在他有些另類的打扮上一轉,不由都是一鄂。
蕭天也怔了怔,沒想到自己瞎走亂撞的,竟然驚擾了別人。正要說句抱歉退開時,卻見衆人中一個青衫公子站起身來,含笑抱拳道:“在下江寧丁道臨,這廂有禮了。兄臺想必也是來見樑溪先生的吧,既然來了,便是有緣,何不入席同坐如何。”
蕭天猶豫了一下,隨即也微笑抱了抱拳,坦然走了進去。衆公子便七手八腳讓開處地方,招應着重新落座。
待到衆人坐定,蕭天暗暗打量,見那丁道臨自顧居中而坐,其他人卻並無任何異議,顯然這堆人中,他的身份最高,不由暗暗留心。
“在下吳寶山,便是這京口人氏……”
“在下徐奉……….”
“在下…….”
其他幾人在坐定後,依次拱手報了名號,原來卻都是這京口的一幫大家子弟,言談之中,皆面有傲色。
蕭天一一含笑答禮。
丁道臨等衆人介紹完,這才一擺手,目注蕭天道:“卻未請教,兄臺高姓大名?此番不知是應邀而來還是………”
蕭天微微一笑,簡短的道:“在下蕭天,只是陪朋友過來看看罷了。”
衆人不想他如此惜字如金,這蕭天之名,也從未聽聞,不由的都是有些愕然。要知道今日之宴,除了受邀之外雖也有慕名而來的,但多少總有些名氣的,畢竟樑溪先生身份擺在那兒,又豈是隨意一個阿貓阿狗便可來見的。可衆人搜腸刮肚一番細思,也想不起京口附近,究竟哪裡有蕭天這麼一號人物。
丁道臨微微皺了皺眉頭,心下不由有些不悅。在他想來,今日能參與此會的,應當都是一時俊彥,但以他的身份,能主動相邀見禮,不過是顯示自己謙恭有禮罷了。卻不想這個蕭天名不見經傳,架勢倒是不小,大夥兒說了半天,他便這麼簡單一句話給打發了。
是以,此時心中不悅之際,也不由的有些後悔,暗暗覺得此番真是有些冒失了。
“卻不知蕭兄是陪哪位大儒而來,這般矜持,想來定是大大有名了?”
他雖心中不樂,但矜着身份不好說話,旁邊那個叫吳寶山的青年,卻忍不住出了聲,只是言語之中,便多了幾分譏諷之意。
蕭天何等人物,只目光一轉,已是將衆人神色盡收眼底。只不過他本就是心智深沉的性子,今日來此也確實是抹不過樑紅玉的面子,所以,對這些公子哥的態度,有哪裡會放在心上?
聽到吳寶山的譏諷,也不在意,只淡淡一笑,坦然道:“在下是隨教坊司玉娘子同來的,卻不知她是不是什麼大儒。”
這話一出,衆人不由面面相覷。教坊司的玉娘子他們自然是知道的,不但知道,甚至往日裡纏的最緊的,便是他們幾位了。
可雖說如此,那玉娘子畢竟只是一個歌姬罷了,哪裡有什麼身份地位可言?這人既然是隨着那玉娘子而來,說破大天去,也不過就是個尋芳客而已。而且,看此人穿着打扮不倫不類的,名字又籍籍無名,大夥兒剛纔竟然主動和這等人答話,可真真是有些掉份兒了。
衆人既存了這個念頭,再看向蕭天的目光中,便更帶上了幾分不屑。不屑之後,卻又不由的生出幾分羞惱。
那玉娘子往日裡清清冷冷的,對大夥
兒從不稍假辭色,但此人竟能得她相邀同行,這讓衆公子實在有些情難自堪了。
“哈,到不知蕭公子有何異秉,竟能得入玉姐兒青眼。說起來,咱們平日裡也沒少捧場,大把的銀子灑下,卻不想仍爲蕭兄拔了頭籌,蕭兄之能倒真真讓兄弟佩服了。只不過今日之會,可不是比那話兒的長短粗細,蕭兄如此便冒冒失失的跟了來,難道說蕭兄還有別的能耐?卻不知蕭兄有何大作流傳,可能爲我等觀瞻一二?”
感到受了愚弄之餘,吳寶山心中不由又氣又怒,曳斜着眼瞟了蕭天,冷笑着開口譏諷道。這番話出來,卻已全沒了方纔的收斂,全是赤裸裸的譏嘲侮辱之意了。
旁邊衆人聽了,都是嘿嘿怪笑起來,丁道臨雖未跟着起鬨,臉上卻也掛着淡淡的笑容,自顧端着茶盞看着,早沒了先前的謙遜有禮之態。
蕭天目中寒光一閃而逝。他從來便是孤身一人我行我素,對於他人的譏諷也好、褒獎也罷,都如清風流雲一般,向來不去在意。
但是這吳寶山言語中,雖然句句是對着他來的,但卻隱隱有辱及梁紅玉的清名,這讓他不由的心中恚怒。若是依着前世的脾性,這吳寶山的小命便算是在閻王爺那兒掛上號了。可是放在此時,他卻不由的有了顧忌,殺了這個厭物倒是簡單,但若因而給梁紅玉帶來麻煩,可就太對不起人家了。
所以,想到這兒,將心中殺機壓下,擡眼看了看吳寶山,才淡淡的道:“玉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她有任何要求,蕭某都是要奉行的。至於學問,在下不過一個粗人,不敢妄談。只不過好歹知道知恩圖報四字,吳公子想來書讀的是極好的,這其中的道理應當不需蕭某饒舌吧。”
口中說着,端起眼前一杯清茶,自顧啜了起來,再也不看吳寶山一眼。
他這話一出,衆人不由的都是一靜。他雖沒罵吳寶山一句,但卻字字扣着知恩圖報、恭謙有禮這個意思,這本就是君子基本的素養,向爲讀書人所敬奉。
此時娓娓說來,對應着前面吳寶山那番帶着淫穢侮辱的話一比,不啻於當場掌摑他的臉面。尤其最後一句吳公子書讀的想來極好之語,更是擠兌的吳寶山難以招架,吳寶山滿面臊的通紅,卻是半句也難反駁,不由又羞又惱。
眼瞅着身旁幾人面上都有尷尬之色,便連丁道臨臉上都微有陰鬱,吳寶山不由的想要罵娘。
這丁道臨乃是江寧丁家的驕子,丁家家大業大,不但生意遍及中原,便是朝中人脈也是極廣。此番是因爲江南方臘之亂,這才往京口避禍。
吳家也是京口的大家,但是與丁家,卻又不在一個等級上。吳寶山的老爹得知了丁家來了京口,當即便起了結交之心,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照應好了丁道臨。
這些日子以來,爲了交好丁道臨,他已經不知灑下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終是得到了丁道臨的認可。可今天,就因爲幾句話沒說話,卻被這個蕭天連消帶打的,當衆削了面子,連帶的讓丁道臨也被打了臉,這讓他如何不惱。
此刻眼見丁道臨臉色不愉,情急之下,忽然心中一動,猛然擡頭看向蕭天,仔細打量起來。
“你….你說玉姐兒對你有救命之恩,啊,是了是了,她前些日子據說救了個人回來,好不容易得了活命,後來便在教坊司入了雜役,莫不是就是你?”
那天梁紅玉出遊,一直跟在車後的幾人,便是他們這幫人,只是後來梁紅玉救了蕭天,便匆匆返回,他們幾人離得遠,並未看的清楚,此刻聽聞蕭天說什麼救命之恩,前後一聯繫,登時便猜到了些端倪,不由的心中大喜。
此人若真只是一個賤役,想來正如他自己說的,不過只是一個粗人。但今日可是士林盛會,若能借此從這方面大大羞辱他一番,既能出了這口惡氣,還能讓玉娘子那小娘皮在縣尊大人面前失了寵。
丁道臨一直對玉娘子垂涎,有了這樁事,她還怎麼再在丁道臨面前拿捏?說不定,由此便能有所突破,讓丁公子得償心願。到那時,丁公子滿意了,又怎會再記得今日這點小尷尬?
到那時,自己牽線成功,丁大公子歡喜之下,丁家與吳家交好一事,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豈不是壞事反而變成了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