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他囂張的叫聲,一個抖抖瑟瑟的身影,畏縮着站了出來,擡頭極快的望了沉默的蕭天一眼,又望了一眼滿面驚愕不信的徐長卿一眼,隨即低下頭去。
徐寶山得意的上前一把將她扯過來,大聲向四周衆人道:“大夥兒都看看,教坊司的惜紅姑娘,諸位可都是認得的吧。嘿,若有不信方纔在下說的,不妨便當場問問看,且看是不是在下胡說,是不是在下血口噴人!”
徐長卿渾身不可自抑的顫抖着,哆嗦着指着惜紅,顫聲道:“你……你…….你怎可…..怎可……..”
他語不成句,惜紅滿面蒼白的擡眼看了看他,又飛快的低下頭去,徐長卿眼見她模樣,只覺一顆心忽悠悠直往下沉去。
他是讀聖賢書的,從小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主僕奴役的觀念,便早已根深蒂固,奉爲一切行事準則的金科玉律。
可是今天,當他忽然發現,自己憋屈了半輩子,好容易引爲知己的人,竟然是最爲士大夫看不起的賤役,於他而言,不啻於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打擊。
由此說來,豈不是說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還是得不到士子階層的認可?舉世之中,竟然除了一個最卑賤的賤役認可外,竟而再無一人認可?
可……可怎麼會?!若蕭賢弟真只是一個賤役,又如何能說出,如“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這般精闢之語?
若他只是一個賤役,又怎可能與自己相談如此之歡?這半天相談下來,兩人所言,不但遍及諸子百家,更多有鍼砭時弊之語,若對方真只是一個賤役,又何來那許多精闢犀利的見解?
若一個毫無學識的賤役,所言所語竟能讓自己每每驚歎感服,那豈不是說自己也是一個不學無術之人?
若真如此,那當年自己金榜題名,十年寒窗,難道都是一場虛妄?
不!不不不!絕對不是那樣的!是了是了,定是這吳寶山脅迫了惜紅,又或者是許了這賤人什麼好處,讓他來污衊蕭賢弟的。對,肯定是這樣的!
他一念及此,只覺一股熱血直衝上頭,猛然踏前一步,額頭上青筋繃起老高,指着徐寶山,轉頭對惜紅怒喝道:“他…..他許了你什麼好處?許了你什麼好處?竟讓你這般昧着良心毀我賢弟,你說!你說啊!”
惜紅聽他聲音宛如受傷的野獸一般,不由的心中駭然,下意識的回道:“他……他答應納我爲妾……..”
這話一出,徐長卿頓時臉色慘變,霎時間轉爲一片死灰。場中衆人也是一片譁聲,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惜紅自己也是猛然省悟過來,急急擡頭看去,卻正對上徐長卿一雙血紅的眼眸,那裡面,此刻全是一片絕望痛恨之色,再無往日半分的柔情。
她艱難的張了張嘴,待要解釋幾句,但忽然又想起吳寶山說過的話,最終只是化作喉間的幾聲嗚咽。一時間,只覺的心如刀割,一顆心空蕩蕩的直往下沉去,飄飄蕩蕩的深不見底。
今日之事,自吳寶山跳出來譏諷徐長卿開始,到惜紅最後蹦出那句“納我爲妾”,所有人都已心中明白,整件事兒,其實完全是衝着一直默然不語的那個蕭天去的。
此時此刻,這個蕭天的身份究竟如何,好像已然不是重點了。引起衆人好奇的,反倒是這個蕭天到底和吳寶山這個富家公子間,究竟有何冤仇,才使得吳公子如此賣力的要置其於死地了。
而作爲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吳寶山吳公子,怎麼也想不到事情的發展,竟偏離到如此地步。
他此刻除了暗罵惜紅這個傻女人,竟傻到在徐長卿隨便一問之下,就當衆吐露自己納她爲妾的事兒,以至於讓自己前面的話,完全成了一種陰謀,讓他實在有
種想吐血的衝動外,更多的,卻是一份慶幸。
好在自己早發現了這個傻女人的軟肋,以至於讓她始終有所顧忌,不敢將全部事實說出,不然,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聽着周圍衆人的指指點點,他眼珠兒轉了轉,先是大袖一揮,讓人將如同死人般的惜紅扶下去,這才又大聲道:
“不錯,我是答應她,只要她實話實說,便納了她爲妾。但是,也僅僅如此而已,這個蕭天蕭大公子是不是那個教坊司的賤役虎哥兒,咱們大可再去找教坊司的媽媽,還有司裡旁人當面問問就是。難道我還能納了整個教坊司所有人都爲妾,以來污衊一個不相干的人?各位都是明白人,想想世上焉有此理?”
說罷,他扭頭望向一直不曾說話的蕭天,嘿然道:“蕭大公子,啊,不,應該是喊你一聲虎哥兒吧。我想,無論你是蕭公子也好,還是虎哥兒也罷,總歸是個男人吧,到了今時今日,難道就沒什麼說的?難不成還想着繼續隱瞞下去?”
院中衆人又是一靜,眼見吳寶山在惜紅吐露了兩人私下的約定後,還能這麼篤定的逼問,看來這個叫蕭天的人,只怕真是個最低等的賤役也說不定,一時間,衆人齊齊將目光注視到蕭天身上,等着看這出大劇的最後一幕,究竟是他狼狽認罪,還是絕地反擊………
蕭天面色依舊沉穩如故,甚至連絲絲波瀾都不起。只是緩緩的踏前一步,伸手挽住面色呆然的徐長卿,低喚道:“徐兄,徐兄!”
接連兩聲後,徐長卿呆滯的目光才微微的動了動,再轉過來時,定定的望着蕭天,半響忽然目中流下淚來,顫聲道:“賢弟…賢弟…….,那賤人……賤人……..她,爲兄我……我……..”
蕭天面沉如水,兩眼只定定的看着他,忽然淡淡的道:“若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徐長卿愣了愣,眼中滿是迷茫,呆呆的看着他。
蕭天抿了抿嘴脣,兩手緩緩擡起,扶住他佝僂的肩膀,探頭微微向前,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字沉聲又道:“天子又如何,賤役又如何?”
徐長卿身子如遭雷噬,猛然大震,霍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腦子裡,這一刻,便轟轟來回響着…..
天子又如何,賤役又如何……..
是啊,天子又如何,賤役又如何?天子何其尊貴,但卻視他如敝履。
早有先賢曾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回首往昔,自己幼發好學,十年寒窗,不到而立之年便金榜題名,那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立志匡扶社稷,保聖君、定乾坤,收破碎之山河,成不世之功業……..
而後呢?似乎沒什麼而後了。
那聖君只是因聽不慣自己的言語,只淡漠的揮揮衣袖,甚至連讓他都來不及看清面容,便被直接趕出了大殿。
那一刻,他唯一記得的就是,午後斜斜照進大殿,落在那金絲滾龍袍上折射的反光。那光是那麼的刺目,刺得他眼睛生疼,遍體生寒……..
從那時起,恍恍惚惚便如大夢一場,這一夢,如今想來,竟又是一個十年。
十年來,自己形單影孤,寄寓他鄉。進不能報國建功,退無顏見家鄉父老。三餐無以爲繼,身無片瓦遮身,如孤魂野鬼般,容顏枯槁。沒人真正的傾聽過自己,沒人在意自己是否能在第二日醒來,如同一隻蒼涼的老狗,卑微的頂着種種嘲弄和譏誚,遊離於生或死的明暗之中…….
這便是天子,這便是君,這便是自己向來崇之、敬之、禮之,併爲之維護的士階們,對自己的所爲。
而蕭天,這個或許只是賤役的人,他無權、無勢、無錢,什麼都沒有。
他只是靜靜的傾聽,真誠的點評,他沒給與自己任何財富和權位,卻給了自己所有人原本都可輕易給予,但卻吝於給予的尊重和理解。
他沒因爲自己的落魄而嘲弄,他沒因爲自己的惡名而譏誚,他甚至在發覺自己與一個低賤的歌姬往來時,只是坦然的告訴自己: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徐長卿目光變幻不定,臉上神色也是如同魚龍百變,在大喜大悲之後,在半醉半醒之間,在這一個初夏的晚上,在一句簡短而低沉的反問之下,他忽然感覺自己猶如頓悟般覺醒來。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倘使當年二人見面,先要問一遍對方出身,那世間又何來“破琴斷絃”之誼?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兩眼漸漸發出光來,佝僂的脊背也漸漸不再彎曲,甚至那襲陳舊的白袍,也忽如聖衣般,隨着那挺直的頸背散出熠熠的光芒。
嘴角綻開來微笑,反手握住蕭天的手,這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一刻,他的笑容,猶如初升的陽光般璀璨。
便在這燦爛的微笑中,蕭天的眼中,也終於冰雪消融,嘴角岩石般的曲線漸漸彎曲出柔和的弧度。
他知道,在這大宋時空,就在今天,在這一刻,他終於收穫了來這陌生時空的第一份友誼,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友誼!
小院中,望着兩個相對把臂大笑的男子,衆人都是一頭的霧水,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完全搞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
蕭天伸手指指桌子,徐長卿欣然入座。
蕭天回身坐下,提壺給二人滿上,微笑道:“似乎還有人在等着。”
徐長卿撇撇嘴,舉杯一飲而盡,不屑道:“俗人罷了,理他們作甚?”
蕭天亦笑,又道:“還恨否?”
徐長卿微微一頓,面上掠過一絲悵然,半響輕嘆,如同枯葉落於平靜的水面,“各有各的定數,由她去吧。”
蕭天不置可否的笑笑,輕輕搖頭,喃喃道:“永遠不要輕易下結論,有時候,你看到的也未必是真實的。”
徐長卿目光凝了凝,眼中若有所思起來。
蕭天便不再多言,只顧提壺而飲。
大凡稱得上是戲或者劇的,總不外乎有幾個要素。那便是要有主角、配角、反角,然後有一些龍套之類的。
再然後,劇情上演,下面則需要有觀衆。觀衆會在或高潮、或轉折時鼓掌、喝彩,又或者扔出一片噓聲。
今晚的小院中,觀衆們顯然很忠實的履行了他們的職責,但是作爲臺上的角兒們,忽然有一方罷演了。
這對於後世的觀衆們,或者會立即投以臭鴨蛋西紅柿諸如此類的東西,來發泄他們的不滿。但是對於這個時空的觀衆,顯然素質還是相對比較高的。
又或者是他們終歸沒有一部什麼如消費者權益的法典,去維護自己的利益,所以,在發現這個反常的情況後,經過短暫的愕然後,便只得再次恢復原始的狀態,該打屁的打屁,該喝酒的喝酒。
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觀衆,還是很可愛的。
但是對於另一方的角兒來說,這種感覺就不是那麼美妙了。
任何一個人,當你發現自己吆喝了半天,到最後竟然只剩自己在唱獨角戲,那實在是一種會讓人抓狂的情緒。
這便如打架也好,對罵也好,總要有個對手才過癮。不然,一個人在那伸腿撩胳膊的,又或者嘟嘟囔囔的,就多半是要被歸爲神經病之類的了。
吳寶山現在就有這種想要抓狂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