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現,琴音起。
急切切如細雨侵潤,恍恍然似秋蠶齧食。隨着音律的變化,那一泓秋水便也宛如活轉了一般,刷拉拉劃出一抹晶亮,再一刻,驀地炸作漫天星芒,繽紛灑下。
銀星閃爍,直如星河倒瀉,又似驟雨傾盆。咻咻之音中,滿眼銀光之下,一道火紅的身影或仰或翻、竄高伏地,水蛇般的腰身以詭異的角度,演繹出道道殘影。
急舞中,音律又變,漫天璀璨中,忽然多出一道虹影,便似瑞雪之中游過一條赤蟒,卻正是原本佳人身上那道紅綾,在纖手微擺中,也相合着舞動起來。
赤蟒奔騰翻轉,一忽兒追着那銀星而走,一忽兒又翻騰着被羣星相圍。銀光虹影相映,或聚或離、或依或偎,舞到急處,但見滿庭青光泄地,赤蟒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最後竟至練成一道匹練,直似一條渾身綴滿了寶石的赤龍,飛騰翻轉不定,直看的衆人目癡神迷,渾然不能自已。
“…….早聞教坊司玉娘子一身柔功神妙,不想竟一致如斯。此女若能收入房中,待到月上中天之時,香湯沐浴之後,扶上牙牀………,嘖嘖,便想想那一榻風月,唉,真真是天賜我輩男兒之恩物啊。”
不知不覺中,大廳上二、三進的客人都被這劍舞吸引,起身圍到了裡進的門外就近觀看,蕭天和徐長卿二人也隨着人羣流動,站到了門邊。
眼看着裡面梁紅玉展露出的劍舞,便連蕭天也是動容不已。他早猜到這女子文武兼資,但也沒想到竟能達到這般水準。
放在外行眼中,自然是癡迷於這劍舞的炫麗,但是落到蕭天這般大行家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剝離了那層華麗之後的真功夫。
那劍和紅綾本就是一剛一柔,同時舞動之際,能做到互不相擾,若沒有真功夫爲根底,那是絕不可能做到的。而如眼前這般,還能相輔相成,一招一式間,技擊之道,便已顯而易見了。
只不過蕭天動容,也只是動容這佳人的基本功的紮實而已。在他看來,技擊之道,爲的就是制敵,以最簡潔的動作,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戰鬥,打倒對手纔是精髓。如梁紅玉顯露出來的這些,終究是過於繁複了些,應付些平常人或許能取到迷惑對手的效用,但遇上真正的高手,怕是頃刻間就會悲劇了。
他正暗自品評着,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了徐長卿的這番感嘆,這讓他驚醒過來之餘,卻又不由的當場石化起來。
就先前一番接觸,這徐長卿在他心目中,可說完全是一個刻板自守的道學君子,哪料到此刻竟然一張嘴竟蹦出這麼一通說詞,這….這可真是太顛覆了。
他卻不知,大宋一朝,這青樓狎妓、依紅偎翠,正是一種文人風流、倜儻自賞的風氣。文人才子們,若是沒經歷這種調調,沒幾個青樓相好,那可是要被人鄙視的。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工部一闋
劍器行,真真是精妙絕倫。若爲兄所料不差,這玉娘子所舞的,定然便是出自那公孫氏的……..,呃,賢弟,賢弟!你怎麼如此眼神看我?可有什麼不對麼?”
滿眼迷醉之色,正大發讚歎的徐長卿全然沒發覺異常,待到說了半天不聞迴音,轉頭看時,這才發覺蕭天的神色不對,一愣之餘,只當自己哪裡不妥,不由怔怔的問了出來。
此刻場中梁紅玉劍舞又變,婀娜的身形騰空而起,紅綾曼舞之際,劍光忽然銀河倒瀉一般,霎那間,便如千樹萬樹梨花開,劍光大盛之際,圍在四周的觀者,陡然覺得身周溫度都似降了幾度一般。
隨着這番變化,那琴音也陡然高亢起來,隱隱間,似有金戈鐵馬之聲,又似銀瓶乍破,冰河倒懸,與那劍舞合的默契無比,衆人不由的已是破天介轟聲叫起好來。
這一聲響,也讓蕭天重新回過神來,對着徐長卿的問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窒了窒,輕輕搖搖頭。眼光卻在場中一轉,落在操琴的小阿沅身上,目中微現詫異之色,不想這小姑娘竟然也有這般了不得的手段。
徐長卿不解他搖頭的意思,下意識的順着他目光望去,隨即卻撇撇嘴,不屑的哼道:“那幾個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蠢物罷了,賢弟不必理會。”
蕭天一怔,轉頭看看他,再又順着他目光望去時,不由恍然。原來阿沅所在的臨近,正有幾個公子哥兒兩眼癡迷,滿面潮紅的站在那兒,瞅那摸樣,這會兒早已是色授魂與,渾然不知身處何地了,正是先前在外面亭中所遇的丁道臨、吳寶山等人。
“…….中間那個叫丁道臨,據聞乃是金陵人氏,家裡倒是頗有些實力,是近日纔來京口,好似身上已有功名。旁邊那個叫吳寶山,便是先前那個吳萬財的兒子了,另一個便是徐遠山家的小子,喚作徐奉,和身邊那幾個小子,都是這京口本地的紈絝。仗着家中有些財勢,買了個秀才的名頭,真正的學問,卻是不值一哂………”
見蕭天目光轉動,徐長卿便又特意多解釋了幾句,蕭天眼中閃過了然,轉頭在人羣中搜尋了下方纔那兩個富商,只是一時人多也沒看到,眼中微不可查的劃過一絲厲芒,一閃而過。
對於吳寶山先前對自己的敵意,再加上後來他老子和徐遠山那出,他已經是將之劃爲自己的敵人行列之中。對於敵人,他一向的態度就是四個字:趕盡殺絕!
只是這會兒自己立足未穩,這番心思卻不好顯露,一俟機會到了,再來算總不遲。
徐長卿哪知道自己一番話,竟給兩家人埋下了大禍。將那幾人的事兒簡單交代幾句,便懶得多說。只將目光往廳上最首席轉去,目光在幾人身上一轉,忽然不由輕輕咦了一聲。
蕭天耳目何等敏銳,轉頭輕聲道:“怎麼?”
徐長卿面上露出沉思之色,似是在努力的回憶着什麼,聽蕭天問話,下意識的道:“賢弟可看到了首席上的人嗎?”
蕭天啊了一聲,轉頭望去。凝目細看之下,但見那席上,正中而坐的
是個三縷長鬚的中年人,看位置,想來便是那位今日的主人龐縣令了。
在他右手邊,卻是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老者。身形瘦削,長臉濃髯。偏黑的膚色面龐上,一雙眉毛斜斜向上,合着一對細長的鳳目,獅鼻闊口,隱然竟有幾分殺伐之氣。雖一直面帶笑容,但上位者的氣勢,卻怎麼也遮掩不住。
他心下了然,知道這個定然便是那位北宋末、南宋初的名臣,今天的主賓,樑溪先生李綱了。
古代坐席,以右爲尊,以左次之。李綱坐在右手最上,自是題中之義。
只是當他目光移到龐縣令左首時,也是不由的一怔。那裡坐的竟是一個年輕人,正是先前在園子裡偶然遇到的那個宋五公子,卻不知究竟是什麼背景,竟能在今日的宴席上,坐在那般重要的席位上。由此看來,先前他說的與龐縣令相識,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這一桌上,一共就坐着四個人,除了這三位,再就是依着李綱下首的一位了。那人卻側着身,一時看不清臉面,只能大約看出是個四十上下的文士,不知是李綱的隨從,還是龐縣令安排的縣裡其他什麼人物。
“中間那位便是龐世通龐大人,右首上座的便是李伯紀,他下首的,乃是兩淮發運使郭亨伯。李伯紀走水路返鄉,他來此送行,自是題中之義,只是那個書生卻又是哪個?奇怪奇怪…………”
見蕭天也在打量,徐長卿湊近過去,低聲在他耳邊逐一介紹着,但說到宋五時,面上卻不由的露出迷惑之色,竟而也是不識。
蕭天低聲道:“此人自稱宋五,先前曾與我在園中偶遇,談吐不俗,道是與龐大人有舊,怎麼,徐兄也沒見過嗎?”
“與龐大人有舊?”徐長卿聞言愣了愣,詫異的反問道,隨即搖搖頭,道:“爲兄在這兒許久了,從未見過此人。難道是龐大人的子侄?即便如此,也斷無高踞首席之理啊,不對不對…….”
他滿面迷茫,嘴中低聲嘟囔着,連連搖頭。
蕭天雖對宋五身份也覺好奇,卻也並不太在意。眼見他苦苦思索,只微微一笑,也不多勸,自己只將目光望回場中,繼續欣賞梁紅玉的舞姿。
此刻,梁紅玉的劍舞顯然也到了收尾的階段,便在曼妙的身影猛然一個大折腰後,滿廳劍光虹影驀然一亮,隨即收於一劍向天的姿態,除了微聞細細的急喘之聲,整個姿態卻是如磐石般巍然不動,凝在當場。
素手如玉,劍光如碧,再配上蓬開的大紅裙裾和落下圍城圓形的紅綾,由極動忽而變爲極靜,場中便忽如多出一尊唯美的雕塑一般。
四周旁觀的衆人,直到此時,才轟然叫起好來。蕭天目光轉動,不經意間正與仰頭向後的佳人目光對上,只覺那明眸中先是一怔,隨即涌起一片羞喜之色。
四周衆人開始慢慢散開,蕭天對着那明眸含笑示意,這才轉身欲待拉着還在苦思的徐長卿也返回坐席。
可就在將要轉身的瞬間,他伸出的手卻猛然一僵,瞳孔也急遽的猛縮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