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與土地增長率的矛盾,從而造成長時間發展後,人均佔有糧食減少,最終引發人口減少,後世的人大多都耳熟能詳,即是馬爾薩斯陷井。當然,馬爾薩斯提出這個理論後,世界上並沒有真正發生。一是生產力發展速度大大超出預計,再一個是人口增長減慢。
但在這個時代,人與地的矛盾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着的。從全國範圍看,晚唐五代戰亂不斷,人口增長不起來。但在長時間和平的地方,比如福建路,人地矛盾已經非常突出。一方面是人文鼎盛,另一方面是百姓無地可種,要麼外出謀生,甚至形成了溺嬰的習俗。
一旦人多地少,不經過戰亂,或者有意控制人口,很難改觀。以前沒有解決辦法,現在有了,就是工業化,城鎮化。這一切的標本,就是葉縣。
王安石一邊想着此事,一邊與杜中宵喝酒。過了一會,道:“我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怎麼開了工廠,就不怕人多地少了呢?地還是那麼多,人口終究會一天一天漲上去,豈不一樣?”
杜中宵道:“當然不一樣。人口在工廠裡,住房有限,物資有限,百姓自己就會控制人口。這種事情一時講不清楚,你到了葉縣,自己去了解一下工廠裡做事的人,就會明白一些。”
王安石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他對葉縣是真不熟悉,對杜中宵所說,半信半疑。現在看來,在工廠裡能賺更多的錢沒有問題,可以吸引人口。但人口住在市鎮之後,會降低增長,卻有些想不能。
看看夜色已深,杜中宵道:“葉縣那個地方,是我建了鐵監之後,發展起來的,當初建鐵監時,並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地方,算意外之喜。現在發展起來,真真是喜出望外。只是現在規模還小,朝廷並不重視而已。由於與以前的店鋪不同,那裡的工廠大多稅賦收不上來,也不知道能收多少錢糧。你到了那裡之後,要仔細研究工廠,他們怎麼生產,怎麼賺錢,應該怎麼收稅賦,立個規矩出來。”
王安石道:“中丞,聖上會不會派我去葉縣,還難說得緊。”
杜中宵道:“我會稟明聖上,盡最大努力舉薦你去。這次把工廠搞明白了,立出規矩,對於朝廷以後有大好處。據我估計,隨着葉縣做好,再有四五年,天下間其他鐵監,應該也能做起來。那個時候,你在葉縣的經歷就有大用處了。”
王安石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杜中宵爲什麼對葉縣這麼重視,還是答應。兩人進士同年,十幾年後杜中宵軍功無數,位至御史中丞,顯然有自己的理由。
杜中宵道:“除了把工廠搞清楚,還要整理出一套治理地方的辦法。”
王安石道:“我聽人說,中丞提出地方的官、吏、差分開,各司其職。以官管吏,以差監吏,匣清地方。只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吏人在地方雖然權勢很大,只要官員老於吏事,他們也不能如何。”
杜中宵道:“似你這樣說,還是以前的老手段,有些不合時宜。現在地方上,各種事情多是吏員在做,可他們的俸祿很少。試問,他們爲什麼做呢?”
王安石想要回答,想想不妥,又閉上嘴。想了好一會,才道:“一是官員相逼,再一個自然是吏員有好處。他們管理地方事務,自不會虧了自己家。加之受賕納賄,好處不少。”
杜中宵道:“是啊,朝廷人員,受賕納賄應該嗎?可若是不受賄,許多吏員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何況是家裡人?以前是朝廷無錢,藉助地方大戶,不得不如此。其實吏員的好處,都是從百姓而來,又不是平白變出來的。所以吏要僱,役要差,兩者不同,當然就有不同做法。”
王安石道:“若明有錢,官府自然也會發給公吏,就是有官員提出的僱役法——”
杜中宵聽了搖頭:“不,這可不是僱役法。僱役法是用錢代役,這是把吏員提爲官員之一種,也由俸祿養起來。官員是流官,由朝廷派到地方,掌的地方之權。吏員則是本地官員,只有升遷和職務的轉換而已,而不必依年限,不必迴避。當然,以後做得好了,吏員也可以用招考的辦法用人,而不必拘泥於本地人家。真正做事的輔助人員,則由民戶輪差。吏員若有貪腐,輪差的人可以向官員舉報吏員。”
王安石道:“中丞,恕我直言,這樣做只是麻煩,又有什麼好處呢?若說防止吏員收受錢財,若是官員不肖,依然會互相勾結。現在地方吏員生事,還不是由有官員默許。”
杜中宵道:“選不出合適的官員,是朝廷的事。最少在制度上,要先假設選出合適的官員,到了地方沒有掣肘。若不如此,大多地方,官員到了只是收朝廷賦稅,而沒有其他作爲。”
說到這裡,杜中宵喝了一口酒,覺得微醺,道:“其實說到底,官員治理地方,總有好有壞。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能夠有整齊劃一的標準嗎?其實沒有。因爲官員代表着朝廷,朝廷利益,與地方利益並不完全重合。完成朝廷所定的任務,還要讓百姓生活安樂,有時候是衝突的。哪個重?哪個輕?又要看具體時間,具體地方,面臨的具體形勢。攤開講,裡面的學問就大了。但朝廷考覈官員,總要有個標準。地方上分官、吏、差就是這個意思。官員同時帶着朝廷所派和地方父老兩個角色,吏員則是單純地依照官員所吩咐做事的人,只管遵從上面旨意,而不管百姓所想。差役本就是百姓,如果本身受損,可以到官員那裡舉報。吏對的是官員朝廷所派,完成公吏。差對的是地方父老,不可損壞地方利益。這三者之所以要分開,說到底,其實是因爲官員本身在地方扮演兩個角色。”
王安石搖了搖頭,喝了杯酒,沒有說話。顯然杜中宵的這些話,他並不太贊成。
杜中宵道:“我們生於人世間,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矛盾的。把矛盾放在官員的身上,因爲他們的待遇最高,權力最大,當然要負最大的責任。吏與差,只是兩個角色延伸出來而已。”
王安石想了想,道:“中丞這話說的在理。世間事,許多都不能簡單地分對與錯,官員理政,當然也是如此。有時候朝廷明令,明知道對地方不好,也不得不如此做。有的時候短期是有害處,但對於長遠卻有更大的好處。其間分寸拿捏,不是易事。”
杜中宵道:“我說這些,其實是要講明白,朝廷治天下之難,官員爲政之難。一二十年間,我們可以對官員有一個印象,這個官員如何,那個官員如何。但是,官員做事的時候,有時候能分出對錯,有時候卻又說不明白。因爲官員本身,帶着朝廷和地方的兩個角色,其間分寸拿捏人人不同,許多做法一時也分不出來。地方分官、吏、差,本就是爲制度上對官員身份的分離。”
見王安石有些不以爲然,杜中宵道:“介甫爲官數地,所歷官職不多,現在還難理解。不如這樣說吧,天下有治亂,何爲治?何爲亂?看對外戰事勝敗,看天下錢糧,看百姓安樂,都有道理,但單獨拿出來總有不對的地方?爲什麼?因爲都是一部分。真要看治亂,我想來想去,不如把天下統合起來,看成一個人,類似於一個人的樣子來看。這個人若是健康成長,便是治。若是疲病衰弱,便是亂。”
王安石笑道:“中丞如此說法,倒是以前沒有聽過。”
杜中宵道:“天下仁哲之士,總是希望總結出一個道理來。依着道理,就是對的,違反道理,就是錯的。甚且把這道理化爲規矩,便如三綱五常,卻不知道理本身就有時候是不對的。便如人,非要窮究的人本性是什麼,從而生髮出治國理政的規矩,平時生活的規矩。其實說得清嗎?說不清楚。治國也是這個樣子,其實哪有那麼多規矩!聖人言大同,什麼是大同?無爭而已。具體再說下去,就都不合適。真正有道理的,是一個人是一個樣子,許多人聚在一起又是一個樣子。對理政,最重要的人是掌握住許多人聚在一起,而成的這個人,是什麼樣的。”
王安石聽了,一時怔住。他沒有想到最後杜中宵會這樣講,超出意料。
說完這些話,杜中宵飲了一杯酒,再不說話。他不知道王安石能不能理解,會理解成什麼樣子,反正自己想說的話,已經說出來了。
自登進士第,十幾年紛紛擾擾,杜中宵一直在想,自己在這個年代到度要做到什麼。到了最後,卻發現大理論,實際自己做不來。前世學的各種主義和理論,其實都是對應社會現實。學的時候,告訴你是萬世不易之真理,但真的就是真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