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中午,後院備下酒筵,杜中宵請三人入座。三人到了後院,先去拜會了杜循夫婦,又見了韓月娘和孩子,各訴離情,纔回到酒筵來。
杜中宵道:“彈指一揮間,回到中原,父母已經老了,孩子都大了,突然之間就覺得失去什麼。官場十幾年,從小小知縣,做到御史中丞,卻總覺得失去了很多東西。”
十三郎笑道:“官人如此說,是年紀大了。我們初到軍校的時候,經常無事,幾個人閒時一起飲酒說話。初時都是感嘆日子清閒,等到後來,開始感嘆世事變化,就知道自己老了。”
杜中宵笑道:“說的是也。在河曲路時,便就不會想這些。等到回了京城,與家人住在一起,突然就多愁善感。或許是吧,我也已經老了。”
幾個人一起笑,飲了一杯酒。
見桌上一大盤煮好的海蟹,竇舜卿道:“此蟹聽說是從登州來,市面上正貴着呢。”
杜中宵道:“不錯,現在正是吃蟹的季節,你們嘗一嘗。聽說以前這味菜在京城極貴,一隻就要一貫足錢。現在通了鐵路,價錢迅速降下來。聽買蟹的說,市面上一隻二百文,還要極大極肥的纔好。”
一人拿了一隻蟹,各自剝了,美美地吃了。姚守信擦着嘴道:“自從天下間通了鐵路,四方珍餚都可以入京城,京城人真是好口服。自從鐵路通到登州,市面上就不缺海味,價錢又便宜。到了冬天還有南方來的瓜果之類,再不像從前那樣市面冷清。”
十三郎和竇舜卿一起稱是。他們現在官高俸厚,家庭付擔又不重,生活還是很優渥的。
喝了一會酒,杜中宵道:“楊太尉從嶺南迴來之後,一直提舉京城軍校,現在過得如何?我到京城之後,一直想去拜訪他,一直拖了下來。”
竇舜卿道:“比在外帶兵,那是好得多了。雖然常日常事務不少,但官職高,權又大,掌着天下將領都要進的軍校之權,應該說還過得去。”
杜中宵道:“聖上對於現在軍校所教,有些不太滿意。朝中大臣聽說也有過去學的,卻都沒有學到什麼。前些日子朝廷集中大軍,準備進攻党項,前線佈置得不如人意,樞密院卻甚是支持他們。”
十三郎道:“樞密院的人就罷了。從三年前整訓開始,就說樞密院掌軍令,直管在外帥府。實際三年過去,除了多了幾個官員,根本沒有大的改變。他們對戰事的理解,實在稀鬆得很。”
姚守信道:“十三郎說的不錯。一直到今天,樞密院裡還沒有懂炮的人,軍中的火炮,全是按河曲路時的配置。爲什麼有那麼多炮,各種炮的作用是什麼,爲什麼配到那樣的職級,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說是爲天下之帥,他們這個樣子,怎麼能指揮禁軍作戰!”
竇舜卿道:“沒有辦法,京城中的樞密院和三衙,都沒有大改。——其實也沒法大改,裡面的將領和吏人,多是世代爲此,改了他們做什麼去?只要人不大變,讓他進軍校學,又能夠學出什麼來?我自己恩蔭出仕,也算是將門世家,最知道這些事情。許多將門世家是從五代的時候傳下來,一兩百年間家裡就是吃這晚飯的,突然大變,他們實在接受不了。”
十三郎道:“如今內外清明,世間不知道多少賺錢的法子。這些將門不從軍,也可以做別的,如到工廠裡做事,又有什麼不行?現在官營工廠,許多都是從本地招人,官員本就做的不好。”
竇舜卿道:“兄弟,你說的容易,實際做起來卻難。以前的軍中,不重文字,只重弓馬武藝。這些將門世家,除了富貴人家,一般的小門小戶,許多都不識字,只有一身武力。現在不同了,用槍用炮,武藝再好,一槍就倒,他們看家的本事沒了太多用處。去學現在打仗的方法,正是他們的短處。而且,這些人的數量可不少。京城數十萬禁軍,都是從哪裡來的?許多都是這種世代從軍的。他們已經兩百年間不知稼穡,突然沒了軍糧吃,會鬧出事來的。”
姚守信道:“而且京城與其他地方不同,這裡閒人多,吃的外地運來的米,與其他地方的人可不一樣。在京城,只要你有錢,能富貴,無人問這富貴是怎麼來的,只是看着羨慕。若不是軍隊糜爛,從軍向來是這些閒散人員的出路之一。以前只要身材高大,弓馬嫺熟就是好兵,就能富貴,突然間變成需要入校苦學,閒散人員哪裡能夠接受?所以京城禁軍,改起來最難。”
杜中宵點了點頭:“是啊,京城禁軍數十萬,許多都是從晚唐五代傳下來,許多思想已經在民間根深蒂固,不那麼好改。沒有一支強大新軍震懾,就只能委曲求全。”
這就是現在看到的怪現象,以前在河曲路杜中宵不瞭解,到了京城慢慢就清楚了。宋朝是從五代沿續下來,以武力建立的王朝,禁軍是皇權保障。雖然有各種選拔措施,京城禁軍的根基還是從五代沿續而來。除了將門世家,京城禁軍的中下層,包括中下級軍官,還有大量士卒,一兩百年間家族就是如此。父輩從軍,子孫兄弟只要身體合格,還是從軍。當兵吃糧,對他們來說就是祖傳的生存技能。這些人,不讓他們當兵又能幹什麼呢?他們數量太多,加上家屬,不下數十萬,不能不考慮。
最後依照河曲路大軍爲模板的整訓,幾年下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新不新,舊不舊,最後連個樣子都沒學會。所謂整訓完成,只是用槍炮替換了刀槍弓弩。
禁軍這個樣子,一是上層學習不力,另一個原因就是原有的底層數量龐大,改之不易。
竇舜卿道:“沒有辦法,京城禁軍要想改掉,必須要有其他的地方讓他們安身立命。而後整訓,十萬人篩出一兩萬人來,便如當年營田廂軍一般。那時約二十萬廂軍,有營田務,還有許多場務,花了數年時間經略才做到。京城禁軍,從一開始便沒有跟經略一般,最後只能如此。”
姚守信道:“京城禁軍可比營田廂軍難改。當時營田廂軍到京西路營田,日子可是過得比從前好得多,纔沒有出亂子。以京城禁軍的俸祿,想做到可不容易。”
想了想,杜中宵道:“其實也未必做不到。如果跟當初一樣營田,朝廷數年不收稅賦,再加上補助一些,應該也可以。只是做此事,必須新軍成規模,又有大臣願意纔可以。”
十三郎道:“京西路閒田已經不多,再想營田,能去哪裡?”
杜中宵道:“荊湖南北路,閒田無數。自鐵路通到江陵,已經到了大規模開發的時候。只是一時之間京西路沒有多餘人口,加上潭州附近有梅花蠻爲亂,未得其便而已。如果調大量禁軍南下開拓,未必不能再現營田京西路時的盛況。不過現在天下多事,沒有新的軍隊,一時之間不得其便。”
竇舜卿道:“荊湖兩路,現在還是山中蠻族太多,時常出山爲亂。非得有大臣用心於此,才能夠剪除叛亂,開發閒田。我曾經在那裡爲官,河湖密集,山路難行,着實是不容易。”
“是啊,開發一地,哪裡是那麼容易的。而且北方有河曲路,也需要人力開發,一時之間做不過來而已。現在的京城禁軍,不成規模調出,像從前整訓一樣,無法完成人員轉換了。”
說完,杜中宵舉杯道:“我們且飲酒。這些朝廷之事,做個談資,用來下酒。”
幾人飲了酒,杜中宵道:“其實聖上和朝中大臣,也知道禁軍這個樣子終究是不行的。但雖然開了軍校,對於大臣們來說,他們就是想學,一時間也實在難學通。以前建軍校的時候,我們只想着培養能夠上戰場打仗的人,以士卒和中下級將領爲主。對於大臣們和高級將領,他們要學什麼想的不多。此次回京之後,應該想個辦法,編一些適合大臣們和高級將領用的教材。”
竇舜卿笑道:“那怎麼編法?我們這些人,學的也只是中下級將領知識。”
十三郎道:“是啊,除了經略一直統領全局,我們這些人,哪裡知道那些?便如我,只知道如何訓練騎兵,戰場上如何指揮騎兵,其他的東西就不知道了。”
杜中宵道:“初做起來當然難,但不能因爲難就不做了。不能讓大臣和高級將領明白,朝廷軍改總是難事。你們想一下,連聖上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麼指望得到支持呢?此事不只你們,若是能夠做得下去,我會再去跟大臣們商議,一起來做。這幾年連連獲勝,其實朝中大臣對於軍事也有興趣,許多願意在這上面下功夫。只要聚起一羣人來,仔細分析這幾年的戰事,會有好處的。”
三人聽了,一起拱手:“我們但聽經略差遣,有事儘管吩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