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隨著夜色加深,更多的燈盞亮起來,將本已燈火通明的長安街照得明如白晝。低笑招呼聲遠遠響著,涌動的燈海人潮裡,能挑動時局翻覆的三人在一株巨樹的yin影裡抱膝對坐,圍成一個小小的空間。
湯還熱著,雪白的湯圓靜靜臥在青瓷碗中。褚把崑崙奴面具放到桌子上,吃了一個湯圓,放下湯匙,慢慢把雙手籠進袖中,淡淡道:";上一陣,是我們輸了。今夜一過,新局再開,又是一番氣象。";
";江湖野人,不懂局、勢,只知恩仇快意。";鳳三淡淡一笑。
";鳳公子過謙了。";褚笑笑,瞥了章希烈一眼,";有褚在一天,便保他一天周全。";
話至此,便盡了。鳳三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朝局翻覆多變,但無論褚爲大局或別的任何利益交換將希烈當成犧牲品,鳳三絕不會放過他。褚的意思也很明白,只要褚有命在,章希烈就有命在。
光明教雖受一擊,轉入地下,但人脈財勢皆在,龍骨山一役,中原武林受創極重,江湖最大的力量仍掌握在鳳三手中。朝堂之上,榮王一dang與保皇一dang鬥爭多年,中間還攪和著太後外戚一dang,三方互爲制衡,多年經營,手裡都掌握著不容小覷的力量。章希烈若能順利入朝,保皇dang與光明教朝野聯手,清除太後一族的後戚勢力與榮王一dang便指日可待。章希烈所說將李詡徹底擊敗指的便是這個。
羅網已張,只待將敵手一網打盡。
朝堂、江湖之上的逐鹿,不到最後一步,不到生死決出,是沒有勝負的。誰能活到最後,誰纔是勝利者。
雙方都在算計佈局,誰纔是最後的勝利者?
鳳三、褚都是敏銳多智之人,三言兩語間將後路算清,以茶代酒,三人舉杯作別。看著褚攜著章希烈的手走進人流中,一股激痛忽然竄過鳳三心頭,少年時讀過的一道詩掠過心頭:";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正駐足凝望,忽見一條人影分開人流奔了回來,腳步慌亂急切。
鳳三心中一蕩,摟著撲過來的人影躲到樹後。
月光燈光照不過來,只看見平凡至極的面孔上一雙漆黑的眼眸,亮如星,明如水。真想摟住手邊這一具身體按到自己體內再不分開!鳳三這念頭剛一動,脣已被吻住,灼熱的呼吸噴在臉上,顫慄般的輕顫從皮膚漫延至骨髓。
";要離開你……我忽然也有點後悔了。";章希烈低聲說著,笑了笑,推開鳳三含笑凝望。那種看人的法子,像是要把人吞進肚子裡去。鳳三被他看得全身都要熱起來,他卻一步步後退,離開一步,眼神就狂熱一分,毒入骨髓般的愛戀仰慕,每看一眼都是飲鴆止渴,越飲越渴,卻忍不住不飲。
鳳三被他的眼神燒得幾乎發狂,想把他扛到肩上飛出這燈明花繁的長安。什麼恩,什麼仇,見鬼去吧!
章希烈彷彿明白他的想法,苦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頭也不回地衝回駐足等待的褚身邊。這一次,他走進人海里,再也沒有回來。鑼鼓聲震天響起,舞龍舞獅踩高驍的舞著跳著往這邊行來,男女老少緊隨其後,歡呼聲、調笑聲此起彼伏。人流如水,衣香鬢影,千萬華燈齊放,如掠過身邊的一道漫長華麗光彩。
鳳三佇立良久,灑然一笑,匯入了萬千人流之中。
上元之夜過後三天,流落多年的皇子重回長安的消息燒沸了京師,這消息野火般燒向四面八方,震撼著大唐每一個官員的耳朵。不斷有投誠的書信悄悄送到褚手裡,一夜之間朝局逆轉,風光不可一世的榮王一dang和後戚一dang斂跡收聲,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二月末,關風嶺。
春風吹開柳條,吹綠山岡,到處都是繁花似錦、欣欣向榮的景象。
鳳三合上信札,向後微仰,將頭枕在靠椅上,嘴邊泛起一絲苦笑。以復興光明教爲己任的他,如今快把光明教變成了殺手組織。剛纔那張信札送來的是邊關大帥葛震雲的死訊。葛震雲的死亡將給榮王一dang在邊關的影響力帶來毀滅xing打擊,榮王那邊卻什麼也不可能查出來──大帥葛振雲帶兵出獵,與一支突厥人馬相遇,雙方起了衝突,葛帥中流箭身亡,再正常不過的死亡方式。那支突厥隊伍是純正的突厥人,只不過裡面混了個神箭手,那名箭手如今已去大漠,十年之內不會再在中原出現。
葛振雲死後,下一個目標便是劍南節度使孫冷芳。此人狡獪多疑,下手不易。但任何人都是有弱點的,有弱點,便會死。
東風拂在臉上,溫柔輕暖,讓鳳三想起希烈的吻。
圍繞著章希烈皇子身份的真僞,京師中經歷了無數場惡鬥,皇帝最終認可了希烈的身份,賜名李晞。三月初十,是皇帝攜失而復得的皇子祭天的日子。那天以後,希烈就是大唐的皇太子了,他將穿著莊嚴盛大的太子服飾行走在巍峨的皇宮中。皇帝身體不好,三年、五年之後,希烈也許就成了大唐帝國的皇帝……想起來很遙遠,過起日子來會很快。
想到那些,鳳三有些心寒。無論如何大膽想象,都想不出做了皇帝的希烈會是什麼樣子,那個纏綿病榻眉宇藏憂不知自己何時會死的少年,那個輕聲問他";如果我不是章少爺,你還會這樣待我嗎?";的少年,那個哭著說";我要你喜歡我只是因爲我是我,和我的身份無關,和章家的財勢無關,我要你喜歡我只是因爲我是我";的少年,那個憂深疾重、剛烈如火的少年是未來大唐的皇帝啊!
那個身份像一堵牆,隔開了江湖,也隔開了鳳三。
人zai江hu,身不由己,比江湖更無奈的地方是皇宮,希烈把一切想得太簡單。
上元燈節一別,再見不知是何期?江湖水深,鴻雁難到,他和希烈的緣份恐怕已然盡了。他是江湖人,朝堂裡沒有他的安身之處,難道能去希烈後宮裡做一名後妃?每次想到這個都覺得荒唐可笑。
如今他能爲希烈做的,也只有把希烈的路鋪平,讓他走得安穩從容。
至於以後……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腳步聲打斷了鳳三的沈思。
";回稟教主,依然沒有東方垛主和鐵公子的消息。";來人深施一禮,恭敬地說。
";繼續找。";
";教主……";下屬猶豫了一下,說下去,";已經找了好幾個月了,澗下急流奔涌,只怕東方垛主……";
";就算他死了被水帶走了屍首,還有鐵琴。";鳳三淡淡說。
";是……";下屬恭敬地離開。
鳳三抽出案上的長劍,劍身澄如秋水,用力一抖,劍上發出一聲輕嗡。這劍是他送給鐵琴的。琉璃和寶卷在澗邊斷崖上找到了這柄劍,卻沒找到鐵琴的人。鳳三去斷崖上看過那塊石頭。粗糙的一大塊石頭,站在石頭上下望,澗谷幽深,巨大的水流撞擊聲自澗底傳上來,如悶雷翻滾。
這柄劍鐵琴從未離過身子,如今劍在,人卻不知在何處。
那日澗風吹過心頭的悵然再次涌上心頭,鳳三微微閉眼,一個矯健的少年身影便浮在眼中,擦拭著劍身,忽然回頭一笑:";光哥!";
光風霽月,英姿颯然。
全身一震,鳳三驀地睜眼,只覺整顆心都在收縮著疼痛。日光明亮,照得窗前花影重疊,一片空曠安靜,這裡再沒有別的人,只有他自己。
拳頭握緊了放開,放開了,又握緊。
突然一聲鷹唳響徹天際。鳳三起身走到窗前,一揚手,一頭鷹隼落到他手上。把鷹隼放到窗臺上,解下鷹腿上系的黃筒小管,托起鷹爪一振,鷹隼直衝雲霄。黃筒小管裡藏著來自長安的消息。
";二月二十七,褚遇刺,身中六劍,亡。";
鳳三面色劇變,幾乎立足不穩。
將紙上的字看了又看,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可能!那個褚怎麼看也不像短命的,怎麼會這麼容易死了!
直覺這消息是假的,卻知道這消息絕不會假。
希烈危矣!
李詡敢對褚下手,便是鋪好後路。如今的長安想必已成虎囧龍潭,佈下天羅地網就等他著去跳了。
鳳三佇立半晌,突然冷笑一聲,大步跨出門去,吩咐:";去長安!";
長安,永信宮。
巨大燭臺上點了無數枝蠟燭,將殿中照得光亮。蠟淚淌下來,已在燈座上積了大片。章希烈用手輕輕摳著,蠟淚暖暖的,甚至有些灼手。
";殿下,請早做決定。";穿青色太監服的男子急切地催促,聲音粗豪,並不似太監的公鴨嗓。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是太監。一個多月前褚安排他進宮,進宮前鳳三的命令言猶在耳:你就守在他身邊,若褚有個閃失,你立刻將他送往東郊定風寺。定風寺是光明教的秘密據點,那裡伏守著鳳三親自挑選出來的十八名高手,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等。等京中一旦有變,隨時可以把重歸皇宮的皇子接出去,送外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昨天晚上,褚在摘月樓遇刺,隨即被送回府中,宮中太醫前往診脈,再也沒有從褚府出來。後來褚府傳出消息,褚身中六劍,失血過多,好在未傷及要害,已從昏迷中醒來,只是傷勢沉重,需要太醫守在府中隨時候著察看病情。
可就在半夜裡,褚府小樓的窗櫺上掛上了一條淺綠的紗巾。那是褚給鳳三這邊的人的一個暗號:他已不在了。
今天的朝會上,榮王一dang突然舊事重提,以褚之死爲開端,彈劾褚相縱容兒子褚混跡江湖,勾結江湖勢力,與逆教光明教勾結殘害中原武林,以致有遇刺之事,並再次質疑章希烈身份,將先前的人證、物證一概推翻,提出滴血認親之說。
保皇一dang立刻反駁:褚昨日遇害,皇子真僞今日便再提起,這其中只怕有天大的yin謀,更指斥榮王結dang營私,對帝位虎視眈眈。朝堂上好一場脣qiang舌劍,皇帝纏綿病榻半年有餘,正躊躇難決,太后派人來面帝,言道:";皇室血統乃不容混淆之大事,既有質疑,便當驗證,以正天下視聽。";
皇帝聽了,道:";母后有此意,兒子自當遵從。明日在大明宮行滴血認親之典,驗明身份後,再有敢輕提此事者,殺無赦。";
褚的死,朝堂上滴血認親之爭——一切都不簡單,充滿了yin謀的味道。這場局變,關係著太后外戚、榮王、保皇dang三方的勝敗垂成。以榮王的yin險深沉,絕不會做徒勞無功之事,這突然的發難,絕對是致命的一擊。可以肯定,對方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在滴血認親這一關上把這位重回皇宮的皇子致於死地。
希烈突然一笑,燈下的臉有些慘白,俊逸絕倫中多了分煞氣。
";褚和懷光一起佈置了這麼久,多少風口浪尖都走過來了,到了現在,就這麼放棄了嗎?";他怔怔問。
";教主心中,只要殿下活著就夠了,別的都無足輕重。";穿青色太監服的男子道。
";我也很想念他啊。";希烈又笑,神色比剛纔柔和許多,忽然握住穿青色太監服的男子腰間的刀鞘抽出少許,注視著凜凜寒光問,";你有把握帶我離開?";
";宮外另有接應,高飛必不辱命。";
希烈點點頭,倒了杯酒,雙手捧至他面前,慨然道:";今夜生死難料,承高先生之義,先容我敬你一杯。這一杯是交命之飲,萬勿推辭。";
高飛微一遲疑,見章希烈目光深摯,默默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道:";要委屈殿下換上宮女的衣服纔好……";身子微晃,驚道:";你……";
希烈遠遠站著,微笑不語。
高飛想衝過去,不料酒中下的藥無嗅無味,竟烈xing無比,腳下一個踉蹌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希烈推開窗子,風灌進來,吹得燭火飛撲,如欲熄去。
一條人影出現在窗下,低聲道:";對不住殿下了。實在是如今長安城的局勢騎虎難下,殿下此時走不得。";
";我明白,我也沒打算走。";希烈道,";李詡要做什麼,你們心裡有數嗎?";
";還不知道,正在查。";
";哦。";希烈答應了一聲,笑道,";明日是場你死我活的大陣仗,只要出一點差錯,我可就要血濺大明宮了……我,想見一個人。";
";鳳公子不在長安,即使此時通傳,也需要五六日腳程。";
";哦……";希烈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問,";珍瓏姐姐給我配的藥帶來了嗎?";
";在這裡,";那人說著,遞過來一個小盒子,";這是珍瓏姑娘讓帶給殿下的藥,珍瓏姑娘讓小人叮囑殿下:殿下的病眼見一日比一日沉重,這藥要好好吃。傅先生煉藥十年,已將大成,只要殿下熬過去這段日子,以後還有長長的日子等著殿下。章家滿門都等著殿下以後的風光,等時局平靖下來,鳳公子也要來京中和殿下相會,殿下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珍瓏還說,她也在外面等著殿下,殿下曾說要幫她種藥,殿下可不能忘了。";
";種藥麼,我倒是沒有忘,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命……唉,吃了十幾年藥,都要煩死了。";希烈皺了皺眉,無奈地把藥盒接過來。
";殿下洪福齊天,必能遇難呈祥。";那人道。
章希烈賭氣似的把藥盒扣到窗臺上,怔了片刻,卻又慢慢握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苦笑道:";你去吧。";
";殿下一身關係著天下局勢,萬請保重。";那人躬身一禮,消失在夜色裡。
希烈站在窗前久久沒動,指尖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腳釘在地上,移動不了分毫。站了好久,將窗子關上,拿著小小的綠玉藥盒一步步走到牀前,腿一軟滾倒在被子上。他把帳子放下,將藥盒舉到眼前看了片刻,打開盒子,裡面躺著兩顆藥丸,聞上一聞,和平常吃的藥並無二致。拿著盒子翻看許久,跳下牀尋了個剪子用剪子的尖在底座上輕輕一剜,底座分開,露出一個油紙包。
希烈心中一陣狂跳,將油紙包打開,油紙包裡面是一個油布包,紙的裡面寫有四個字:";慎之,慎之。";
希烈把那張薄紙團起來,放進嘴裡嚼爛吞下肚子,嘴邊漸漸浮起一抹蒼涼緬邈的笑意。榮王一dang匿聲這麼久,等的就是明天那一擊。褚遇刺,朝堂上驟然發難,這樣破釜沉舟的一擊,不給自己留退路,也不會給對方留活路。明日大明宮裡決不是什麼戰鬥,而是一場任人屠戮的大難。人爲刀俎,他爲魚肉。
身體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他用力把珍瓏煉的兩粒藥丸揉碎,赤著腳奔到窗前,把藥末漫天撒開。
淡淡藥香在空氣中浮動,聞了十幾年,吃了十幾年,早厭煩了這股子藥味,早想這麼撒出去,可不忍辜負爹孃的苦心,不忍辜負珍瓏煉藥的辛苦。今晚這麼一撒,心中只覺說不出的暢快。暢快之後,卻是無盡的悲涼。
嘴邊的笑意慢慢收起,希烈把窗子關上,緊緊握著那個油布包一步步走回牀邊,軟軟躺倒在牀上,怕冷似的蜷起身子,眼裡漸漸熱了,溼了。
珍瓏沒有負他所託,把他要的東西送來了,卻又拿傅先生、章家滿門甚至她最厭惡的鳳三激發他的求生之念。珍瓏把那東西裝在盒子的機關裡送來時,心裡會是怎樣的煎熬?可他沒有別的路走。他不會有長長的日子了,用不著傅先生十年煉來的藥了,也等不到鳳三了……明日,是榮王布給他的死局。只要滴血驗親出錯,立時便是一場大變,章家滿門會死,立保他皇子身份的人會死,然後是李詡的大好風光,然後成爲剷除目標的就是光明教,鳳三再是智勇雙全,也沒有辦法與大唐帝國爲敵。
剛纔那人沒說錯,如今是騎虎難下,誰都沒有退路。明知明日是個死局,他卻只能一步步往裡面踏。可那些人也太低估他了。
";天有不測風雲呢,李詡。";希烈望著頭頂團花的帳子,突兀地一笑,那縷笑狠毒yin冷,似是來自地獄的火焰,";就算我死了,你要做皇帝,那可是難得很……";
天色由濃黑轉爲深藍、淺藍,巍峨的皇宮在晨光中顯現出寂寥的身影。終於,初升的太陽從地平線上掙扎出來,一切都明亮起來。
光線從yin紋鏤刻的排窗照進大明宮。
地面張的毯子上繡著大朵的牡丹,雍容典雅,無聲地彰顯著大唐王朝的富麗氣象。毯子從門口一直延伸到大明宮深處。皇帝倚著靠枕半躺半臥在塌上,重重疊疊絲綢包裹中只露出一張臉和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皇帝年紀並不甚老,清秀蒼白的臉上卻透著濃濃的滄桑疲倦。軟塌另一端坐著華服儼裝的皇太後,已華髮蒼蒼,倒是精神矍鑠、正襟危坐。下方,皇親貴戚與掌握朝政的重臣左右分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皇子殿下到──";太監扯著尖細的嗓音一聲長喚,大明宮裡的人精神都一振,連病蔫蔫的皇帝也打起精神,擡起灰濛濛的眼睛朝門口望去。
先是兩名宮女、兩名前導太監進來,行了個禮退到兩旁,迎皇子回來的大太監站得略靠前些,一臉爲難惶恐神色。衆人都知有異,相互交換了個複雜的眼色。就在這時,光線驀地一暗,門口出現一名身材修長的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他面容,只覺得那身影清瘦挺拔,清新得彷彿春天的一株白楊。
大臣們愣了一下,突然發現他身上穿的不是宮服,卻是一襲白色的素紗袍服。宮中並無喪事,服白是大忌諱。
大臣中起了細微的議論聲,隨即又靜下去。
素服白袍穿在少年身上,不算合體,甚至有些寬大,卻有一股清逸拔俗的氣質。許多人心中忍不住掠過一個念頭:這人不該出現在這裡,而應該坐於山水間撫琴唱酬,
希烈在門口略站了一下,往宮殿深處走去。剛走進來時,覺得宮殿深處是黑的,眼漸漸適應光線,一切都逐漸清晰,然而盡頭處的宮殿和人都仍然籠罩在一層淺灰中,一切都是明潔的,yin涼的氣息卻使人嗅到塵土的味道,好像什麼都蒙了層塵,華麗而灰敗。
李詡站在榮王旁邊。著官服的他雍容華貴,只是下巴比幾個月前尖瘦了些,一雙眼睛平靜無波,顯得異常沈穩鎮定。經過李詡身旁時,希烈的眼光在李詡臉上略停了停,隨即繼續走向前去。數十雙目光都聚在希烈身上,眼光停留的動作雖小,卻很是惹人注目。李詡面無表情,倒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樣。
希烈在皇帝塌前屈膝跪下,深施一禮,先向皇太後問了安,又向皇帝問安。
皇帝招了招手,希烈低頭行至塌前,見皇帝朝他伸出手,便伸手握住,只覺皇帝的手又瘦又冷,不由得朝皇帝看去。皇帝正瞧著他,脣邊一抹淺笑,柔聲道:";皇兒今日著素服白袍,爲何?";
希烈心頭忽然一陣劇痛。
皇帝身體不好,入宮的一個多月來,滴血認親時,大多雙方同時割破手指,將血滴入水中。他將匕首插進幾中,又提出這樣的要求,頗出人意料。但身世之爭煩擾了近兩個月,也的確是不勝擾人。今天滴血認親之後,此事也的確不宜再反覆重提。
皇帝點頭道:";準。";
";謝皇上。";希烈感激地叩了個頭,拿起另一隻匕首,割破手指,看著血珠落進水裡,希烈不將匕首遞給皇帝,卻仰臉強笑:";我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
";無論我是不是皇子,請皇上再抱我一抱。";
皇帝深深注視著他:";朕心裡清楚,你是朕的兒子。";
";請皇上抱我一下。";希烈又要求了一遍,神情近乎執拗。碗中的血滴已要盪開。皇帝無奈地微微搖首,稍稍坐直一點身體張開了手臂。一縷孩子氣的微笑綻在希烈臉上,彷彿皇帝答應抱他這一下便是天下間最滿足的事。摟著這具單薄的身體,皇帝心裡一陣疼惜,不由得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忽然有一滴極熱的**滴在皇帝脖頸裡。他以爲是淚,卻立刻發現不對勁兒,一股淡淡的腥味悄然浮起。他大驚之下一把推開希烈,希烈的臉已成青白之色,烏血從嘴角、鼻孔、耳中緩緩淌出。
";御醫!御醫!";皇太後和皇帝齊聲驚呼。御醫就候在殿外,進殿一看這情形,嚇得面如土色,戰戰兢兢地奔至榻前,撲通一聲跪下,膝行上前探脈。
";我不想……不想死啊……";希烈用驚恐又茫然的目光望著皇帝,**著吐出一句低語,年輕的眼中充滿了對生的依戀和枉死的不甘,一隻手緊緊抓著皇帝的手,另一隻攀在皇帝衣袖上,彷彿在祈求著什麼。
皇帝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手,另一手劇顫著指住御醫:";快!快啊……";
略一探脈,御醫向侍衛交待一聲,那侍衛飛奔去取可解百毒的";天華丹露";。御醫顫聲道:";皇上,皇子中的毒xing極烈,只怕……只怕……";吃皇帝yin冷一瞥,嚇得哆嗦了一下長伏在地,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父皇……";希烈痛得全身**,牢牢抓著皇帝的手卻不肯放。
";朕在這兒!皇兒,朕在這兒!";皇帝雙眼血紅,抱著希烈的頭,";給朕好好支持著,一會兒解藥就到……";
";其實……我心裡是怨恨你的……";希烈仰望著皇帝憂急如焚的面容,烏青的臉上突然浮起一絲慘然笑意,";如果父皇還有許多兒子,就不會找我也不會要我了……父皇,你當初爲什麼……爲什麼不要我……";
這句話似在皇帝心頭斬了一刀,皇帝面容一陣扭曲,仰面發出一聲悲嘶。
";我想回家……回鳳陽的家……回家……";輕喃著,希烈眼中的依戀和不甘漸漸渙散,兩顆淚珠凝在眼角,抓著皇帝衣袖的手慢慢垂下去。
大唐失落十幾年後迴歸的皇子,皇帝膝下僅存的皇子沒有等到御醫調來的解毒藥丸,毒發身亡在滴血認親的刀下。
御醫捧著侍衛送上來的藥丸,顫聲說:";皇上……殿下已……已……";
";灌藥!";皇帝木然道。
藥丸粉碎,用水和開,灌進烏紫的嘴裡。人已氣絕,哪裡能灌得進去藥,藥灌進嘴裡,立刻就溢出來,用手絹擦乾,再灌,藥汁仍然一個勁兒往外溢,一口也灌不進去。皇帝面容肅殺,抓著希烈的手坐在榻上,背佝僂得更厲害。
今天的大明宮中風雲變色,但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變故更震撼。
眼見得抓在掌心的手越來越冷,皇帝突然手按心窩,眼中滾滾落下淚來。默默流了一會兒淚,皇帝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到後來咳得伏在榻上直不起頭。皇太後早已哭成淚人,撫著皇帝的背,眼角餘光碰到希烈屍身,忍不住放聲悲泣。
皇帝一面咳,厲聲吩咐:";給朕牽一隻狗來!";
不多時,一隻渾身黑亮的狗被牽進大明宮來。皇帝踉蹌著下塌,握住几上的匕首運了幾次力才拔下來,一刀斬在狗背上。那狗悲嗚一聲,被侍衛牢牢按住掙扎不得。只掙了不幾下,狗七竅中流出烏血毒發身亡。
皇帝轉臉看向大臣們,一向疲倦的眼中射出攝人的寒光。大臣們撲撲通通跪了一地,羣臣噤弱寒蟬、人人自危。皇帝的眼光最後定在榮王與李詡身上,兩人渾身直冒冷汗,李詡牙齒打戰,顫聲道:";臣……臣……";
";剝去他衣服!";皇帝厲喝,";請母後迴避。";
皇太後哭得已經坐不住,被宮女扶著退到後面去了。兩名侍衛衝進來,三下五除二剝掉李詡衣服,只見雪白的雙腿之間伏著一隻栩栩如生的五彩鳳凰,金睛怒目,振翅欲飛,輝煌尾翼自xing器拖往後,在臀部灑開。
李詡羞憤欲死,雙眼緊閉,滿口鋼牙幾乎咬碎。
";敗壞淪常,私紋禁物!你,你……這鳳凰也是你能紋的!?";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李詡怒喝:";來人!將他打入牢中,先替朕將這東西給抹去!其餘諸臣皆留在大明宮偏殿中待詔,此事察清前,誰也不準妄離一步!";
誰也不敢出一聲,榮王不敢爲兒子求情,深伏在地上只是不停叩首。
皇帝喘息著,越抖越厲害,手捂胸口,突然慢慢軟倒。太監總管早嚇得腿軟了,掙扎著撲上來抱住皇帝,哭叫道:";皇上!保重龍體啊──";
章節貌似是亂的,但內容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