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華子鑑

陽春三月, 麗江湖畔桃花夾岸,秀麗景色旖旎生採。

南唐皇室正有一處別宮造在這姑蘇城內,依傍青水, 上倚峻山, 以奇巧精緻而出名。

宮內荷塘上的琉璃亭內正坐着個皇袍緩裙的年輕女子, 見她懶懶倚着朱欄, 目光像是看着塘中錦鯉, 細看便可發現她原是在發呆。

通往岸上的九曲橋上疾步小跑來一個宮女,奔至女子面前五步開外襝衽跪下:“啓稟太女殿下,帝京有消息傳來。”

女子眨了下眼, 身形依舊未動,只是渾身無力般的應了聲:“說吧。”在姑蘇住了一月有餘, 她幾乎在別宮踏足不出, 母皇的用意她其實明白, 不過她完全沒這個心思,寧願呆在無趣的宮中, 天天看魚,數花,日子一天天無聊的過着。

宮女垂下頭,依言回稟道:“今屆文科殿試已經結束,皇上御筆欽點的狀元、探花及榜眼業已名落各家。”

女子終於一怔, 直起了身子, 竟有點迫切的問道:“狀元是誰?”

宮女回道:“恭喜殿下, 是華公子, 今次連中三元。”

女子面上一喜, 多日來第一次展露笑靨,她從倚榻上起身, 在不大的小亭內來回踱步,臉上掩不住飛揚的神采:“我就知道是他的,比才華南唐內還有誰及得上他呢。”

陽光燦爛,春日明媚,一如她此時的心境,而唯一的遺憾便是她不在帝京不能與他一同分享這份喜悅。

入夜,她特別命御膳房多做了許多菜,一桌子的珍饈美食其實她根本吃不掉,不過她今天很高興,非常高興。

剛提起銀筷還來不及下箸,殿外卻有內侍匆匆而來,剛及跪下還未曾稟出一個字,門口已有一個人翩翩而來,衣袂當風,玉帶薄衫,俊美倜儻的容顏讓一殿燭光也瞬時暗去。

女子待看清門口站着的人時驚訝的忘了反應,直到來人輕喚了一聲“殿下”,這才讓她回過神來。她驀然站起,將身後椅子也撞翻。

“逸瞻,你……你怎麼來了?!”她快步奔至他的面前,目色驚喜的看着他一身風塵僕僕,不敢相信今日早上才得了他狀元及第的消息,晚上便就見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再沒有什麼事比得過此時讓她更加歡喜的。

他溫柔的笑,看着面前嬌媚的女子,緩緩吐出八個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的趕路,也只不過是想早點見她一面,一個多月的分別好像隔了十幾個春秋一樣,讓人難耐。

她雙脣一顫,目中透出隱約溼意,突然一下撲到他懷中,雙手緊緊摟着他的腰身,口中嗚咽難以成語,只知道這一刻心也是甜蜜的。

他輕撫着她覆肩及腰的長髮,在她耳旁溫言暖語的哄道。

半晌過後,她才從他懷中擡首,臉上溼痕未乾,眼中罩着薄霧,他溫柔的拭去她兩頰痕跡,眼中柔情似春江的水纏綿不歇。

“用過膳了沒?”她牽着他的手拉到桌旁。

他搖了搖頭,一路急行,他連中飯都省了沒吃。

一瞥桌上琳琅美食,他戲謔道:“殿下好胃口呢。”

她破涕爲笑,道:“這是爲了慶祝你三元及第呢,狀元郎。”

他失聲輕笑,搖了搖頭,目光看到桌上幾道菜,頗爲訝異的問道:“殿下似乎不吃魚子,海帶與貝子的吧?”在粗略一掃,這一大桌菜有許多是她從來不碰。

一旁侍女早已備上另一副碗筷,滿殿衆人也早已悄無聲息的全部退下,靜謐的宮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女子夾了一筷子海貝玉芙蓉到他碗中,莞爾笑道:“我是不喜歡吃,可這些不都是你喜歡的嗎?”

“熙華……。”他目光深深看她,擡手撫上她的臉頰將她鬢角邊的幾許碎髮別到耳後。

女子面孔一紅,幽幽低了頭。

“今日是上燈節,我們去麗江旁走走吧。”他語聲溫柔的說道。

“虧你還記得,我都忘了。”女子眉眼一轉,一顰一笑間恰似春風多情。。

入夜的麗江湖畔舟舫遊弋,華燈高懸,將長長的麗江映成一條彩色的巨龍。

湖畔旁的桃樹上掛着許多紅絲帶,打着一朵朵的蝴蝶結,與掛在樹間的小燈籠相互映照別有情趣。

“咦,這些紅絲帶縛在樹枝上是有什麼寓意嗎?”李墨之換下宮袍特別挑了件粉色紗衣,柔軟的絲紗輕綢襯托少女纖細身姿,粉色與滿樹桃花相映,恰巧合了那句詩“人面桃花相映紅”。

華子鑑還是緩袍輕帶,伴在她身旁,看一眼岸邊桃樹,笑道:“這是江南的一種習俗,將紅色絲帶纏在桃花樹上以祈求自己姻緣美滿。”

李墨之雙眸一亮,一把扯住他:“你等等我。”說完,她轉身跑到不遠處的一個攤子上,回來的時候她手上拿了條紅色的絲帶。

“我也去纏上一條。”她興致勃勃的說道,華子鑑難得見她那麼高興便也就由着她了。

扎絲帶是個高難度的活,那些桃樹挺拔,一般女子根本攀不上去,不過有人體貼的在樹下放了梯子,十文錢用一次。

華子鑑將錢遞了過去,李墨之迫不及待的提着裙襬就往樹上攀。樹杈上密密麻麻的掛着許多絲帶與燈籠,她找了好半晌也沒找到個空閒地方,梯子倒是越爬越高。

“熙華,你小心點。”華子鑑扶着樓梯,在下面擔憂的提醒她。

她將手中絲帶纏上一支結滿桃花的樹杈上,末了還不忘拜了拜,一臉甜蜜的笑容:“桃花仙,請一定要保佑我和逸瞻一生順遂。”

“熙華,好了嗎?”華子鑑在樹下喚道。

李墨之心中歡喜,頭往旁邊一撇,本想應他一句話的,可是大概她自己都沒想到會爬的那麼高,心中陣陣發虛,腳下一軟竟然踩了空,來不及驚呼出口,身子已經往樹下墜去。

她緊緊閉着眼睛,準備迎接墜地的痛楚,可預計的疼痛並沒有來,她已落入一具溫暖的懷抱。

睜眸看去卻正好撞上他深如幽潭的雙眸,她心中一顫,那一刻爲他眼中一片深情所撼。

“那個人是不是華子鑑?”岸邊駐足的青年男女有許多,突然人羣中有人疑惑出口。

“不可能吧,今日殿試,他怎麼會在這兒。”有人不信。

“可這樣子分明就是啊。”那人似乎見過華子鑑,不過這種情況下難怪有所疑惑。

兩人樣貌出衆衣飾華麗,也難免引得別人側目。

華子鑑看着懷中的李墨之,低聲問道:“我們回去吧?”他怕這樣下去遲早被人看出來。

李墨之面孔訕紅,只埋首在他懷中點了點頭。

原本好好的天空驟起大風,烏雲層疊而起,一場瓢潑大雨像要降臨。

掛在樹上的絲結被風吹的亂舞,一朵結花突然被吹散了開來,紅色的絲帶差點被大風颳走,可飄曳間絲帶末梢卻被一朵桃花給勾住,任憑大風如何凌厲,桃花如何四散打飄可還是牢牢纏着那根絲帶,紅色絲帶在空中飛揚,像是離去前的掙扎又像是不離不棄的糾纏。

桃花劫,紅絲情,斬不斷的絲絲縷縷,斷不了的恩怨情仇。

三個月後,皇上大病,太醫院束手無策。

十日後,宮中傳出旨意,太女將與左相之子在半月後行大婚之禮。

“其實我並不希望你入宮。”華錚穿着藏青廣袖的朝袍坐在後院的榕樹下,對面前的華子鑑沉聲說道,他的這個兒子是他的驕傲,準允他去考科舉便是希望他能入朝爲官,可惜他這兒子想得完全不是他所料的。

皇上欽點他爲新科狀元,更是當殿封他四品御臺之職,可他卻委婉推辭,話中深意不言而喻,華錚那時在殿上由初時的驕傲到後來的驚愕,直至看到皇上眼中隱約的笑意,他才明白,他的這個兒子註定是要入宮的。

“我並不適合作官的,入宮未必不好。”他欣然一笑,眉目中盡是歡喜,年輕的人對於愛情總歸有太多憧憬,有太多期待。

華錚卻比他看的遠,看得深:“即便入了宮你也只能是貴君,而太女殿下未來登基後必然會冊立正宮,那個時候你怎麼辦?”即便他與李墨之青梅竹馬,那又如何?他永遠不是她正名的夫君,他永遠要屈居在另一人之下,即便是死也不能與她同穴,這些他可曾想過。

華子鑑卻並不在意這些,目光微垂半斂,脣畔卻掛着一絲笑意。

春日已過,桃花早已不再。

皇室大婚之儀極其繁瑣,太女殿下不但要學習婚禮上的各種禮節,每日還要替皇上上朝議政忙得是昏天暗地,華子鑑倒是悠然閒居在家中,司儀禮節、大婚之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早已成竹在胸。

今日是他單身的最後一晚,明日便是大婚之日,華府中亦是忙碌的很,該準備的東西大家都在作最後清點。

宮中送來修裁好的貴君袍澤和一套紅鸞喜衣嫁服,他將衣服放在牀頭,華錚囑咐他早些歇息,明日恐怕會忙一整天,而他卻了無睡意。

坐在窗旁,看星月熠亮,夜空繁盛,他的心中莫名空落落的,明明他最期盼的日子就要到來,爲何會感到惆悵爲何會感到一絲落寞。他靜靜倚着窗臺,刻意忽略心中複雜情緒。

臥房的門被人悄無聲息的打開,一襲明黃袍角隨着蓮步輕移而微微晃動。

華子鑑正在兀自出神,壓根沒注意有人偷偷進了屋子。

“想什麼呢?”她突然從身後環住他的腰身,低聲輕笑道。

他一怔,驀然回身,不敢置信的看她有些憔悴的絕色容顏,這些日子看來真是忙壞她了。

“熙華,你怎麼來了?”宮中那麼忙,她怎麼就半夜跑了出來。

她看着他,抿脣一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即便明日就是大婚,即便明日他們就將成爲夫妻,可她還是等不及,等不及看他一眼,看他是否如她一般高興。

愛情不曾減,相思不曾閒,夢中都牽掛不捨的女子,在明日就會成爲他的妻子,人生還有什麼遺憾的呢。

“熙華……。”他話語輕柔的喚她的名字,刻骨的愛,癡戀的情都在雙目中蘊滿,漸漸溢出。

“恩?”她雙手環着他的腰身,看着他,笑顏如花。

“大婚前夕你不該出宮的。”他的氣息慢慢靠近。

她臉上漸漸透出薄紅:“誰在乎呢。”

他的吻輕柔而纏綿,她的脣舌似沾了媚香的毒,讓他甘願沉淪,即便束縛一生也無怨無悔。

“教我畫杯吧。”她伏在他懷中輕聲喘息

“恩?”他將她輕擁在懷中,迷戀於她的甜蜜溫柔,一時倒沒醒得她的話。

“畫杯,我特別讓御金監給我造了套白瓷杯,就是想讓你教我畫的。”她拉着他走到書桌旁,不知何時桌上已經放了個錦盒,她打開盒子拿出裡面一套淨瓷白釉杯。

“這杯子可不好畫呢。”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走到門口離開了一會,半刻鐘的時間,他捧了一盒青釉進來。

李墨之坐到書案後,一手拿起一隻白瓷骨杯。華子鑑走到她身後,半俯下身,雙手環過她的肩膀,左手同她一起端着那隻瓷杯,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握着。

毛筆沾上溼潤的青釉,在潔白無暇的杯身上一筆一筆畫下吉祥喜慶的圖案,月光正從窗臺口照入,桌案上的洗硯內清晰倒映出一輪皎月。

他溫暖的氣息呵在耳旁,像是輕羽拂過肌膚,她手下不曾動力,只是隨着他的手慢慢遊走。

“我就說你的畫是最好的。”她高興的看着杯身上兩朵臘梅綻放枝頭,依依相望,似乎寒風冬雪都不能讓它們分開。

華子鑑把着她的手繼續在杯子上作畫,他輕聲一笑道:“我的畫差強人意,有人比我畫得好。”

“在我心中,沒人是比得上你的。”李墨之呢喃的聲音輾轉在喉嚨口,似乎是講給他聽,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兩人畫了一個多時辰這纔將一套杯子畫好,李墨之高興的捧着其中一隻呵了一口氣,看着上面傲雪綻梅愈發的愛不釋手。她把手中的杯子放入錦盒中遞給華子鑑:“我們一人一隻,你可要好好收着。”

“送給我?”華子鑑臉上閃過一絲欣喜。

“恩,可不許弄壞了。”李墨之赧然一笑,將另一套杯子擁入懷中,緊緊抱着,像是抱着什麼稀世珍寶。

杯瓷雙梅畫新人,只爲她,甘願袖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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