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冬陽,十二月霜降漸至,那日天氣晴朗,無雲。
皇宮崇貞門外八十一節皇旗獵獵招展,赤色的旌上青的旗面繡刺金九龍騰風,昭顯皇家非凡氣象。司禮內侍紅妝宮娥,結成儀仗如雲,浩浩長隊看去滿目只見喜氣的紅。
華少堯着一品侯爵袍澤,長髮束上薄翅金冠,一路上風寒蕭蕭,他已披上銀狐裘袍。清雅的白襯他如玉面頰,更添得幾許雍容分外出塵。
“一路上保重。”華子鑑親送他至輦車旁,淡淡只叮嚀一句話。
華少堯執禮應下,那臉上分明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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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馨歌領百官站於旁側,司禮官唱頌吉詞,羣臣斂襟垂首,她不曾多言一語。
儀仗緩緩開行而去,耀目的晨光照得一片盛世繁華,錦繡蔚蒸。儀仗前有八十一騎開道,後有千人騎兵護衛。
李馨歌怔忪於方纔車簾放下時他回眸的那一眼,再無牽掛,再沒有割捨難斷,眸中清冷再無溫暖……心中有點痛,但更多的是無言嘆息。
眼神從華輦上收回,草草一掃儀隊,平靜的雙眸難掩剎那驚詫。他騎馬領軍隨行在隊伍最後,銀色的甲、紅色的長翎,一身戎裝颯爽。
他還只是五品參將怎會僭越三品武將職守領皇室儀仗出行?!前日所看軍行名單上還沒有他的,難道僅僅過了一夜,就有人將他換了上去?!
紅塵諸人在前,肅穆衆將在後,灑掃過的道路上不見馬蹄揚塵。明明中間隔得甚遠,又有文武工臣禁軍侍衛成百上千,他不可能看到她的,他倒也是目不斜視的領隊而行,卻不知爲何在經過崇貞門前巨大的漢白玉騰龍柱時他卻突然回眸,李馨歌心口驀然一跳,方纔那驚鴻一瞥明明可見他在笑,而那笑竟是對她……。
玫瑰花香可使人喜悅、梔子花香可以清肝利膽、天竺花的芒香可以使人鎮靜安神……花有百味,各得其利,但是如果將它們隨便瞎混起來的話……。
毓傾宮內香氣滿盈,卻在隱約間飄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剛一步踏入毓傾宮的淺曦揚就被這股燻人的臭味震得差點被門檻絆倒,看着正在外殿擺弄各色瓶瓶罐罐而有些渾然忘我的李馨歌,淺曦揚在想要不要當作沒有來過的退出去。
想歸想,這種大不敬的事情他還是沒膽做的,忍着這股噁心死人不償命的味道,淺曦揚正了神色跨步入殿,仗劍見禮。
“東西拿來了?”李馨歌將手中一瓶紫薇花香精倒入面前小瓷甕中,拿着一根銀棒攪了攪,頓時一股更怪異的味道飄了出來,很有催吐的效果。
淺曦揚面色抽了抽,趕忙雙手遞上名冊,腦袋卻垂得更低了。
李馨歌放下手中銀棒單手接過名冊,打開後隨意掃了兩眼,面色變得有些古怪。
於殿衆人,除了李馨歌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外,所有人都憋着一副很痛苦的表情,欲退不能退。
大殿靜謐無人作響,突然殿外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往這方快速行來。
手持麈尾的內侍走到殿門口的時候生生被這股味道薰得倒退了兩步,本該入殿傳話的,他卻站在殿門口躬身傳話。
原是華子鑑要來,他這些年除了上書房外基本就呆在鳳儀宮內,偶爾會去內閣朝房,可是從來不曾來過她的毓傾宮,今日不知他怎起了興致?
“知道了。”她合起桌上瓶罐,應了一聲,傳話內侍得應後忙倉促離去,腳下帶風走得甚快。
“淺侍衛長,把這個拿出去丟掉。”她將混合各色香味的瓷甕遞給淺曦揚。
淺曦揚雙手正色接過,轉身離去辦事,臉上神色一剎那間全變,俊朗五官差不多都要攪在了一起,實在受不得這股味道,他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端甕匆匆離去。
李馨歌揚着大袖在空中揮了揮,並吩咐侍立兩側的宮女執扇打風,連宮窗也全部打開,忙了片刻,這殿內怪味才漸漸淡去。
華子鑑攏着輕裘而來,腳下剛一步跨入大殿門檻,雙眉就蹙了一下。左右侍立的宮娥趕忙上前替他解下身上雪狐裘風氅,底下依舊穿着素色袍衫,在金碧輝煌的宮殿內更見器宇清貴。
李馨歌執禮引他上座,他斂袍落座,眼光一掃鋪鍛桌面上落了的幾滴油漬,隨意的問道:“在調香?”
她點了點頭,直言:“閒暇時的愛好而已。”除了能打發時間外,還可以配自己喜歡的香味,可惜迄今爲止沒有成功過一例。
華子鑑也無意知道她有什麼成果,只是擺了擺手,讓她也坐下。
宮娥奉上香茶,他不動聲色捧盞淺啜。
李馨歌朝近侍女官打了個眼色,醒得她其中含義,女官先行悄然退下,一殿衆人也須臾間退得一乾二淨。
“不知貴君今日來東宮是否有何要事?”待宮門輕輕闔上,她這纔開口。
華子鑑信手擱了茶杯,朝李馨歌看去:“我這裡有兩個消息,一好一壞,你要先聽哪一個?”
李馨歌眉梢微微一挑,心中有得幾分明白,能讓他親自趕來毓傾宮的想必不會是小事情:“西夏有動作了?”她兀自猜測,沉吟了一下又道:“能有什麼好事?”
華子鑑滿意的點了點頭,眼中有幾許欣慰:“相比之下此事應算得上好消息了。”
李馨歌目色一跳,靜待他的下文。
他卻又端起茶,抿了一口,許久後這纔將口中香茶徐徐嚥下:“甘清回香,好茶。”他笑贊。
“這雨後青天是桐城特產,此次李熠進京就順便捎了點過來,不是什麼御用珍品難得貴君喜歡。”她笑了笑,語調平緩,只當閒話家常,並不見急促。
不能讓別人窺破你的情緒,無論何時何地。
“這第一件事是夏帝突患重疾,已不能臨朝治事,現有太子監國。此次梧城恐怕會有大動靜。”他緩緩說道,目色依舊平靜無波。
李馨歌卻驟然變了臉色,梧城交界於南唐和北魏之間,往西橫亙有太薇、紫岬兩座山脈,此兩座山連梧城正好成一個八字形,若說平常的話,那梧城也不過是個小城而已,可是此次少堯尚娶北魏公主,迎駕之地正是梧城!西夏如果只是想來攪一鍋渾水的話,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看透李馨歌心中疑惑,他又繼續說道:“聽說有人在北魏儀仗隊內見到了寧王。”
“完顏旻?!”李馨歌脫口驚詫,一時間萬千頭緒讓她看不清事情真相。
“鳳棲梧桐,梧城最有名的不是它盛產梧桐而是修築在太薇山上的鳳棲臺。”華子鑑的話突然又轉了向,扯到了另一個看似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可李馨歌明白他從來是不講廢話的,所以只是靜靜的聽着,他抿了口茶,才又繼續說道:“從商秦以來,無論是皇室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相信在某一個重要時刻以三牲祭天神是能受到上天保佑的。”
李馨歌抿脣不語,目色中卻已現古怪。
“在三牲之前其實還有被更廣爲使用的生人祭,而北魏趙氏向來很崇尚這些玄學,被生祭的人血統越是高貴上天灑下的恩德就會越廣大。”他字字句句說得平緩,李馨歌卻仍舊聽得渾身一陣發寒,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如果完顏旻真的沒死而恰巧落在北魏手上……。
“難道北魏想用寧王血祭鳳棲臺?!”她臉上僵硬的扯了笑,心中卻也不敢相信自己這種無稽的想法。
沒想到華子鑑卻點了點頭:“北魏確實可能有此動作,至少我聽到的是這樣。那麼如果我都能知道,西夏不可能不聽到一點消息。”
這太荒謬了,李馨歌不敢置信的搖了搖頭:“若我是西夏太子絕對不會輕易相信這種謠傳。”現在三國之間平衡而立,人民過得富裕安泰,若誰先動兵,得罪的將是天下百姓,明知北魏和南唐都有意奪西夏卻苦於沒有機會動兵,難道西夏會自己傻得挑起戰爭火頭麼?!
華子鑑卻淡淡一笑,目光偏轉旁側,李馨歌分明從他眼角處見得一絲銳光滑過:“接下來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另一件好事了。 ”
李馨歌屏息靜聽,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好事?
“夏帝不能理政,而真正掌權的卻不是太子。”他的話如平地一聲雷,轟得李馨歌有片刻不能思考。
“夏帝原配皇后早逝,新後蕭氏出自西夏八大族中最強勢的氏族,曾被昭顏帝賜封爲瑞安公主,當年赫赫有名的西夏雙姝之一。”
真是一竅通,百竅通,從華子鑑提到夏後起,李馨歌就明白現在西夏真正作主的恐怕是這位鐵血皇后了。完顏旻是她的嫡子,也難怪她有這番舉動了。
北魏設下此局可真是應了天時、地利、人和了。
“如此一來,梧城怕是有一番腥風血雨了。”李馨歌垂首嘆息。
“西夏若動,正是合了北魏心思。而夏後掌權卻對我們有另一個好處。”華子鑑臉上透出快意的笑,連眉頭也見疏朗:“西夏諸人中我只擔心三個人。”
李馨歌脣角微揚,臉上也綻出笑:“孫贇、孫季……完顏旻。”
“不錯。”他長舒一口氣,整袍起身,負手看窗外落雪無聲:“完顏旻恐怕很難回西夏,而他卻是夏後唯一完全信賴的人,至於孫贇和孫季……就怕夏後想用卻也不敢用。”
李馨歌深深看他修頎背影,心中參雜五味,這樣一個男子,事事通透,將一切掌握在手中,自己會是他的對手嗎?很難想象……。
“我還有一事不明,還望貴君解惑。”李馨歌亦緩緩從椅上起身,這個問題她非要曉得不可。
華子鑑踱步至窗臺下,面望眼前一株寒梅盡綻,淡淡問:“是想問爲何突然將鳳言珏調上去,領皇室儀仗出行嗎?”
李馨歌緘默良久,纔不甘不願的應了一聲是。
華子鑑卻驀然轉身,眼神定定看着她:“以他的能力即便只有千騎在手卻已可抵得上他人萬馬千軍了,我想這你也應該清楚。”
李馨歌心中驚躇,爲何華子鑑比她自己更相信鳳言珏的能力?前有北魏心懷叵測,後有西夏虎視眈眈,他還要分心保護少堯,而他手上能供調動的不過千餘人……真的沒有問題嗎?
心中涌起深深的不安,將她整個人攫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