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明,秋風好閒情。
因家中髮妻突患心疾,華錚乘夜坐着官輦就往自家府邸趕去。
華雕麗飾的官輦轎頂上匍匐着一頭威風凜凜的猛虎,在南唐官轎的飾紋及綴物分明可辨轎中之人的官階身份。這轎頂伏虎是左相的徽徵,如若伏獅則是右相徽徵。
四騎侍衛開道,車輦駕馬疾馳而去。華錚坐在轎內,一手撐在座椅扶手上,另一手上正拿着一張書信,信上寥寥數筆,卻讓他心緒驟然糾結。
華氏朱吟寐,出身微末,她的父親是朝中從七品的給事中郎,當年的華錚雖未位極人臣卻也是吏部三品侍郎,前途何止光明坦蕩,外加才子之名風流天下,多少高門侯爵有意攀附,甚至連當時女帝都有意將誠郡王的獨女緈袇郡主指給他,所有人都認爲他將來必將飛上九重天成爲皇室一員,卻誰都沒有料到他最終娶了名不見經傳的朱吟寐。照坊間所傳,這朱吟寐論樣貌不及緈袇郡主十分之一,才華更不能和當年江南第一女詞人宋燕喬相提並論。衆人暗自揣測,華錚以後必然家中姬妾滿盈,這朱吟寐嫁去華家還不知是福是禍呢,拳拳真心的有之,躲在暗角看好戲的亦有之。可是華錚再次讓大家跌碎了眼鏡,無論是當時官場順遂還是日後的宰輔權位,他再也未曾娶過一房姬妾,由始至終他的妻子只有一人,那個平凡無奇的朱吟寐。
那一日,剛日露微曦,這兜頭大雨便澆了下來。他本是去帝京東郊清城山上觀日升潮汐,沒想到正好被淋了個通透,林中樹木繁密,加之驚雷陣陣,他倉促下山,簾雨矇昧了雙目,他竟走岔了道,直到了山腳下,這才發現那並非回去之路。
山腳下有幾戶村屋,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有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傳來。那是一間有些破敗的瓦房,在好奇心的驅策下他走到了屋檐下,從窗口望去,殊不知那一眼便是註定一生的糾纏。
“寐兒……。”華錚身體頹然仰靠在椅背上,低聲吟歎着一個名字。即便沒有天人之姿,即便沒有驚豔才華,可是你卻有着天底下最善良純粹的心,這便足矣。
夜色中,車駕顛簸着快速朝前馳去,殊不知一旁高樹上正有一雙清冷雙眸緊緊注視着他們行去的方向,足下一點,人已如幽魂般無聲飄出。
銀亮彎弧在空中擲出旋轉軌跡,淋漓鮮血在空中撒出滿天血雨,衆人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開行的兩騎侍衛在眨眼間便被削去首級,噴着血的身體從馬上滾落下來,一時突變驚駭了衆人,另兩位侍衛拔出腰間佩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眼前銀光掠過,再看已是天翻地覆。
開行四騎在頃刻間殞命,駕車的車伕心驚膽戰之下竟突然勒了馬繮,官輦就這麼突然停了下來,隨行在後的侍衛尚來不及做出反應,華錚已經掀起了綴幔。他正急着回去,卻不知車外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想催促兩聲,可話還未出口,卻驟見駕車馬伕的頭顱高高向天上飛去,一彎銀狐直撲自己門面。
他本能的向後一退,銀弧緊隨而至瞬間沒入車中,一彎暗紅濺上車牆,淋漓蜿蜒而下。
一襲黑衣的人影從一旁高樹上躍下,手腕輕巧翻轉,銀色彎弧破窗而出,穩穩落入黑衣人手中,鋒刃處有鮮血滴落,一雙淺藍瞳眸在黑暗中似兩簇幽冥闇火徐徐跳動。見自己已經得手,便不再停留片刻,一個旋身人影又落入一旁高樹。
“有刺客!”有人高呼一聲,護衛隊手持□□也不辨清目標就朝一旁高樹上射去,箭雨沒入也聽不到什麼聲響,沒人肯定是不是打到了那個黑影子。
箭雨依舊密密落下,可是誰也未曾見到高樹木杈間有一前一後兩個身影相繼飛身離開。
鳳言珏從皇宮內潛出來的時候就感覺有點不太對勁,掐指算倒是沒算出什麼來,可擡頭一看卻看出了問題,月盈未滿,破軍、天狼、刃鬥三點相連正成一個等邊三角形牢牢鑲裹着那輪明月,這是破月之象,沒想到今天竟然是破月之日,但凡碰到這種日子一定會有殺伐突起,他本來還詫異,可沒想到真讓他見到了一幕血腥畫面,若是他沒看錯,那種能在一眨眼間就削人首級的應該是一種形似新月的胡刀。
至事發後他一直隱在附近一棵高樹上,憑着極佳的目力他十分肯定那個殺手所處的方位,那些侍衛瞎射倒是沒有射錯,而且他知道那人已經受了傷。
跟着那個殺手繞了二個多時辰也不見他的落腳點,鳳言珏不得不佩服那人腳底下的功夫,在以爲要被這個人帶着環遊帝京一週的時候,事情終於起了點變化。
那時月色已經偏移,估摸着還有一個時辰便要雞鳴天亮,此時的夜色是最爲深沉的一刻。那人繞到一處小巷內,與一個穿着大氅渾身不見一絲外露衣物的人話語了兩句,那殺手邊說邊開始解下身上的夜行服,這時鳳言珏纔看清他手臂上是一片殷紅,看來傷得不算太輕。接頭的人似乎也嚇了一跳,想要細細詢問,卻被那殺手不耐煩的揮手擋下。
接過那人懷中的風氅披在身上,將自己牢牢的裹在裡面,手隨意一扯裹在頭上的黑巾,滿頭烏髮便如瀑墜下,拉起風帽戴上,她和接頭的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小巷。
小巷外是街道,街道旁有堤岸,堤岸靠湖,那湖有個鼎鼎大名的名字——莫愁,莫愁湖上有畫舫,此時燈燭俱滅。
鳳言珏待兩人鬼鬼祟祟的上了畫舫後,這才轉身離開。
頭上懸刀,不知何時落下,等死的心情逼仄窒息;卻在突然間刀鋒俱消,恍然間已獲重生,那又該是何等的心情?
“不知寧王殿下在墜落的那一刻是何種心情,一定很複雜吧?……咳咳……。”李馨歌伏在地上,半撐起身體,看着面前同樣狼狽的完顏旻,心情不禁大好。
瓊臺下有四面墜瀑,激盪的泉水落入底下不知多深的一汪寒潭中,潭水冷冽刮骨,不過幸好他還算稍諳水性這纔沒被淹死,還能抽出一分力氣將這位太女一起拽到一方石岸邊,她倒不似一般溺水的人必定手腳亂蹬,而是靜靜的由得他拽着上了岸。
“如果你要死請別連累別人。”完顏旻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山底下被水霧所遮掩照不到一絲月光,朦朧中只能辨清她的身形輪廓。
她絲毫沒有悔愧,居然咯咯的笑了起來,笑不可遏處還忍不住咳嗽了幾下,越發激怒了完顏旻。
笑聲突止,她冷冷話語在這轟隆隆的瀑布聲中有着隱約的陰森,像是來自業火地獄深處“即便我要死,你也不配同我陪葬。”
完顏旻忍不住心中打了下顫,也不知道是這潭水沁冷肌膚,還是其他,只覺這一刻寒意襲身。
見他不說話,李馨歌突然軟了聲音,嬌笑道:“寧王殿下現在是否很後悔?”
“什麼?”他怔忪了一下,居然沒能明白她話中意思。
肩上突然一沉,她一手攀上他的肩膀,在他耳畔一字一緩的吐出幾個字:“一切計劃落空,倒不如當初就殺了我呢,後悔了嗎?”
淡淡嘲諷的口氣,這個女人居然在諷刺他偷雞不着蝕把米嗎?這輩子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這樣侮辱他。
他猛地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將她推倒在地,俯身在她面前,惡狠狠的道:“你以爲我現在不能殺你?”
她雙眸明亮舜華,對他的威脅毫不在意:“如果殿下那麼想和我同葬,那我也無能爲力了。”
完顏旻一怔,扼在她脖子上的手慢慢放鬆。
“如果天亮之前不能回到瓊臺,我們都會被淹死在這裡,哦,對了,忘記告訴你了,這深潭下面養着一種魚最喜歡吃屍體了,如果我們死在這裡的話估計屍身會被啃得乾乾淨淨呢,世上恐怕無人會知道你這位堂堂西夏寧王是怎麼死的?當然了,我這位名不副實的太女是活是死也是沒人關心的,算起來還是殿下比較吃虧呢。”她八歲的時候就知道有條密道可以從瓊臺通往這處潭底,也知道日出之後潭水升漲,這片小岸就會被潭水淹沒,當然她更曉得從瓊臺墜下是死不了人的。
“你贏了。”他還不想就這麼白死,就算她是南唐不得勢的儲君,可他是西夏有權有勢的寧王,淹死於深潭中,這種窩囊的死法他不能接受。
他抽身褪去,卻不想她突然擡手挽住他的脖子將他拉向自己,款款輕語如訴在耳旁,似是情人間的呢喃,但出口話語卻冷椎刺骨:“記得我曾說過的話,西夏會爲你的所作所爲而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