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式花茶杯裡的茶湯已見底,書童忙拿起一邊的茶壺要爲沈珺懿續杯,沈珺懿卻擺擺手,簡單同服務生交代幾句之後站起身。看着沈珺懿起身從卡位上離開,書童又不敢怠慢,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少爺,去哪兒啊?”
沈珺懿不回答,只是徑自在前面走着,一路進了花園。
“少爺,咱到底回去是不回去啊?您給我個準信,我也好回老爺的話。”書童邊說邊往前走,沒注意到沈珺懿停下腳步,悶頭撞了上去,“對不起!”
沈珺懿並不怪他,只是轉身看着他,道:“吶,一會兒你注意聽着,她的回答,就是我的回答,明白?”
沈珺懿口中的“她”自然是花園裡坐着的唐晚盈。書童撇撇嘴,跟着沈珺懿往花園去。林晚盈面前的畫架上,白色華冠鸚鵡躍然紙上,正是不遠處花架下的那隻,連尾巴上的斷羽都一模一樣。
“畫的不錯。”沈珺懿讚道,細細品味之後,他伸手要來了她的畫筆,沾了些許月白的塗料,在鸚鵡眼際寥寥幾筆,“若能在這裡加些光亮……”
眼瞧着畫中的鸚鵡目光靈動起來,似有了生命一般,林晚盈不由得揚起笑容來:“小時候,我姐姐也總幫我改畫……”
“你姐姐還會畫畫?”沈珺懿有些驚訝,“我一直以爲她自幼學的就是豎琴。”
林晚盈搖搖頭:“她小時候畫的很好的,但不知什麼原因,去英國之後就改學了音樂。不過姐姐本來就聰明,學東西也快,我自問是比不上她的。”
聽她的語氣裡又蒙上了些淒涼,沈珺懿自覺提了個不該提的話茬,只好假裝專注於添補色彩,本想問的問題也暫且擱置了。沈珺懿不知如何開口,林晚盈倒是替他說了:
“陪我在這琴嶼上住了這麼久,你家人不催你回去嗎?”
沈珺懿未及開口,書童已搶着替他回答了:“催!怎麼不摧!電報都拍了好幾十封了!剛剛還收到信兒,說夫人病了,要少爺回去呢!”
“多嘴!”沈珺懿拿筆桿子狠狠敲了他一記。
“你母親病了?”林晚盈沉吟片刻,又道:“你還是回去吧,犯不着因爲我落個不孝的罪孽。”
“沒那麼誇張。”沈珺懿笑起來,“如果我走了,你呢?”
“我……我還想在這裡多呆一段時間,感覺這裡挺好的。”
“能不好麼!”書童癟嘴道,“不用擔心吃喝,住我家少爺的,花我家少爺的……”
林晚盈聽得出他的話外音,卻也不反駁,只是看向沈珺懿淡淡道:“若沈公子信我,暫且讓我在這島上再住一段時日,他日定將開銷一併奉還。”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沈珺懿的話還未說完,林晚盈已然起身往花園外去,便是畫架和紙筆都未及收拾,書童自知說多了,垂首站着不敢出聲。
“誰讓你小子自作主張的?!”沈珺懿果真是怒了,回頭斥書童道。
“少爺,我這也是爲你好……再者……這丫頭固執,任性,又難伺候,爲她得罪老爺您值得麼?”
書童的話倒是挑起了沈珺懿的興致:“那你說說,什麼樣的姑娘才值得?”
“要我說,必須得是林大小姐那樣溫柔賢惠知書達理的姑娘啊,古語有云,窈窕淑女,君子……”
“滾!人家現在是少帥夫人!”
“行,那再不濟也不能是這丫頭這樣的啊,我覺得玲姐姐都比她好!”
書童口中的“玲姐姐”便是林晚婧身邊的貼身侍女阿玲了。
“就知道你玲姐姐,是,你玲姐姐什麼都好!”沈珺懿奚落他,但是念頭一轉,趁熱打鐵又問,“誒,這麼說來,如果眼下不想回家的是你玲姐姐,你當如何?”
“她不想回家,我就帶她去我家唄!反正我媽老催着我娶媳婦兒……”書童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爲他看見了沈珺懿恍悟後神采奕奕的眼神:“少爺……您想做什麼?”
“明天回家。”
“少爺您可算想明白了!”書童就差跪下來感謝老天爺了,“那我現在去買票?”
“嗯。”沈珺懿點點頭,“買三張,明天過午的。”
“爲啥要那麼遲的?”
“讓她多睡會兒。”
“啥?!”
“沒聽明白?”沈珺懿似笑非笑的看着書童,一字一頓說的清晰,“我要帶她一起回家。”
“少爺!我剛纔那是就我這情況說的!”
“那又怎樣?我媽也催我娶媳婦兒啊。”這樣說着,沈珺懿眉眼間的笑意更深了。
鷺洲城坊間有句玩笑話,說的是鷺洲城裡最不可能發生的三件事:洋鬼子摘了林家的鳳凰翎子,海龍王收了李家的免死牌子,沈老爺拆了舞鶴園的大戲臺子。但凡是聽了什麼不靠譜的事兒,鷺洲城的百姓總會用這三句話打比方。這前兩句說的是林家和李家硬實的後臺,而第三句則更耐人尋味些:
沈家大太太素來喜歡聽戲,便是懷着沈珺懿時也不曾落下大戲,沒出月子便想着往戲園子跑,沈老爺自然是不讓的,但是不讓她去,她便鬧病,沈老爺沒辦法,只得請人在自家園子裡搭了戲臺子,隔三差五請戲班上門來演,大太太的怪病這才日益好起來。
又是個晴好的週末,小風絮絮的吹着,夾着園子裡的花香似要將人醉在裡頭。舞鶴園的戲臺子自晌午剛過便沒停過鑼鼓聲,小廝在門廳下得了消息,一路小跑穿過重重門廳直到戲臺前,大太太在臺前的紅木大椅上坐着,聽戲聽得正在興頭上,聽小廝喊了聲大太太便也只是“嗯”了聲當作迴應。
“這樣慌張做什麼?”大太太的貼身女傭蘭姐對那小廝道,“沒瞧見大太太聽戲呢麼?”
“太太,大少爺回來了。”
“什麼?”大太太瞬間來了精神,目光炯炯也沒心思聽戲了,“消息可真?”
“真的。港口那邊剛來了信,說是看見大少爺下船,提了車往家裡來了。”
大太太聞言,忙把手裡的瓜子盤往茶几上一放,又將身上散落的糕餅渣滓抖了個乾淨:“趕緊的,把這些瓜子茶點收了!”見侍女們匆忙動起來,她又左右環顧了下,“毯子,快去拿我那毯子來!”
蘭姐忙應了聲是,轉身往廂房去,不多會兒捧出條銀緞子裹邊綴金絲的白狐絨毯子來,聽說是老爺仿着前朝宮裡的樣式炮製的,還特地送去給普陀寺的高僧開了光,說是能給大太太帶福來,保她病不襲身。由廂房垂花門進了院子,戲臺上唱的還是她進廂房拿毯子前唱的那一段,想必是方纔大太太打點應付大少爺的事把戲聽漏了,這會兒又差戲子們重新唱一遍。待把毯子送到大太太跟前,大太太已然換了尊西式貴妃椅躺着,嬌花照水間還不忘問蘭姐一句:“像麼?”
蘭姐嚴肅點點頭:“挺好。蓋上這毯子就更好了。”她將毯子遞給大太太,轉眼看上戲臺,“太太,這戲……還聽麼?”
“聽!爲什麼不聽!花錢請來的!”大太太接過毯子,摸了摸那質地,猶豫道:“蓋這個……是不是太熱了?”
“不打緊不打緊。”蘭姐不由分說將毯子給主子蓋好,又拾起一旁的羽毛扇,“我給您扇着。”
扇子剛拿起來,沈珺懿已經領着唐晚盈出現在湖畔棧橋上,大太太來不及說謝謝,只得丟給蘭姐一個感激的眼神。
說話間,橋上的兩人已經到了近前,沈珺懿喊了聲媽,大太太倚着扶手睜開眼,看着他道:“回來啦?還記得回來啊?”
“媽,別這麼說啊,我這不是回來了麼。”沈珺懿笑的像個孩子。
“是,我不生病你都不回來,你們父子倆一個德行!”
“媽,要我說啊,您這病都是在家裡憋出來的。天色這樣好,您該出去走走。”沈珺懿要過蘭姐手裡的擅自,爲母親輕輕扇着風。
“我是想出去走走啊,可是去哪兒?誰陪我?”
“我這不是給您找個人回來了麼。”沈珺懿將林晚盈拉到身邊,“媽,您要想出去走走,便讓晚盈陪你吧。”
似乎被他這樣一說,沈太太才意識到來了位客人:“呦,你這是把誰家的俏姑娘拐回來了?”
“林家二小姐,晚盈,您見過的。”沈珺懿介紹道,待林晚盈恭敬喊了聲沈太太,又繼續道,“林家最近變故太多,她覺得太憋悶,所以我帶她回來住一段時間。”
“原來是晚盈小姐啊。你瞧我這記性,前幾日還在報上見過呢,這真人更漂亮。”大太太點點頭,“是啊,最近你們家發生了那麼多事,要你這麼年輕的姑娘來承擔確是太沉重了些。既然來了,那便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沈家大太太口中的“變故”並不僅僅是林家名聲在龍門寨一事上的起起落落,而是在林家戒嚴之後,以珊的孃家像是怕染了瘟一般,一紙公告將與林家的關係撇的乾乾淨淨,當林晚盈跟着母親回到一個空了一半的家裡時,那種心情除了“絕望”再無它詞形容。
林晚盈感受到沈珺懿的手將她的手握緊了片刻,她醒過神來,正對上沈家大太太的目光,匆忙間道了句謝。
“不必客氣。”大太太笑了笑,對沈珺懿道,“這段時日的賬目都在你書房裡堆着了,在你父親回來前,你最好將落下的事情處理完,這樣興許他回來之後不會那麼氣急敗壞,明白嗎?”
“嗯。”沈珺懿點頭。
“好了,這些老三篇的戲文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斷不會喜歡的。帶你的漂亮姑娘去挑間廂房歇着吧,別在這兒影響我聽戲了。”沈太太自是說笑的,林晚盈也聽得明白,又道了聲謝纔跟着沈珺懿離開。待兩人走了,蘭姐湊到主子身邊,低聲試探:
“太太,您的意思是……?”
“靜觀其變。”大太太並沒有看着蘭姐,目光沒有焦距的盯着戲臺,“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是個有故事的女孩。而且……”她忽然又想起了方纔沈珺懿始終牽着林晚盈的樣子,緩緩又道,“若是大少爺喜歡,那便隨他去吧。”
她的思緒飄渺了很久,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戲文已經過的不知道哪一篇了。
“停停停。”
聽見包場的主喊停,鑼鼓師傅停了鼓點,戲子也立在了原地。
“師傅們不好意思啊,這段重來一下。”蘭姐走到臺前,將戲文本子往前翻了些,指給戲子看。戲子的眉頭簇了一瞬,這個動作便是在厚厚的油彩掩飾下依舊清晰可辨,但既然這是請戲的主子的意思,他也不好說什麼,甩開衣襟往簾後去。
鑼聲再轉,戲文又唱:“不必提龍鳳,還是論婚姻,你貌美麗,你性聰明。一見就傾心再見就鍾情,你願意,我帶你進京城……”
聽着戲文,大太太緩緩閉上眼,嘴角悠悠勾起絲笑意:誰年輕時要沒有些這樣的勇氣,年老了只怕無從回憶,即便這段感情終究要走進墳裡,擁有回憶也算是一種幸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