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誰不戳着劉銘的脊樑骨罵?
- 罵他耳根子軟聽不得枕邊風;
- 罵他喪權辱國甘作日本人走狗;
- 罵他毫無魄力斷送了鷺洲一片大好的盛世前景。
那些罵劉銘的話,聽在劉瑾耳朵裡,就像是在罵他一樣——當初是他自己將帥印拱手相讓,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爲現在的結果承擔責任,那麼他責無旁貸。
如果說,在他答應與鷺洲政 府一起負擔福南港失火事件的補償款那一刻,他確實後悔了曾經的決定,那麼當他得知原本囤積用於賑災和戰爭的儲備物資早已被人倒賣一空時,他才真正意識到這個腐敗懦弱的敗家政權是無可救藥了。
這片森林已經被蟲害徹底腐蝕了,如果只是噴藥,或者砍伐掉某幾棵樹,都無濟於事,唯有一場大火,將整片森林燒的乾乾淨淨,纔可能有機會重新開始。
其實他與李凌瑞都商量好了,時機一到,就安排林晚婧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等送她平安離開,他便做那場焚天滅地的烈焰,哪怕玉石俱焚,也要將他親手扶植起來的無用傀儡一併摧毀。
卻說林晚婧是極聰明的,她爲自己選了一個十分安全的庇護之所——貝黎詩琴行,正是當年她盤下來送給大使女兒的那一家。
與貪得無厭的日本商會相比,同洋人打交道性質單純的多——洋人只認真金白銀,剛好,有李凌瑞保駕護航,林晚婧最不差的就是錢。再加上兩人本就是多年好友,林晚婧在回國的遊輪上又曾從暴徒的刀口下救過她的命,所以Tina欣然接受了這位房客。畢竟平日裡能有個人幫幫忙,說說話,無論如何也比自己一人來的有滋味的多。
與她重逢,是在與李凌瑞促膝長談之後的第三天。
若不是那日長談,他大概永遠都想不到,她遲遲不來找他,並非害怕和不信任,而是自責,縱然這份責任本就不歸咎於她。
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安排,瘋了一樣的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每個地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要親自找到她,告訴她,與她相遇,相知,相守,是命運安排給他的最美好的恩賜。
可是,仍舊一無所獲。
當他抵不過疲憊睏倦的回到辦公室裡,剛在沙發上小憩一會兒,便聽得窗外雨聲驟起。
軍港的雨夜總是格外安靜,熄燈的哨聲響過之後,偌大的海灣裡便只剩雨聲同海浪聲交相輝映。
依稀記得,林晚婧是最愛這份寧靜的,她總是說這樣的夜晚最讓人有安全感,彷彿能將所有的秘密都釋然,也不必擔心誰會聽了去。而此刻,關於她的任何一絲回憶他都不忍心打擾,於是便也不去關窗,任由晚風夾着細雨斜斜的飄進窗口,映着昏黃的燈光,紛紛揚揚,彷彿北國冬夜的雪。
興許是太累了,恍惚中,他竟覺得她正依在他胸口,裹着那件銀狐裘,這般真實的,彷彿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他聽見她的呼吸,甚至能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撥弄他軍裝上的流蘇,猝不及防間聽見她似是喃喃自語的聲音:
“你若是煩了,厭了,想偷懶了,還能躲到海上去。可是我呢?”
周圍的景緻不知在什麼時候,竟變了一番模樣,依稀彷彿倒回了當初陪林晚婧練琴的那個下午,可來不及細看,桌案上的玫瑰卻迅速枯萎,燈光暗淡,徒留下一片黑暗,便是在這黑暗裡,牆面上突然閃過一星火光,順着畫框,鶩自燒出了青藍色的火焰,那火焰一寸寸燃燒着畫作,藉着火光,終於看清了畫面正中那個穿着白色禮服的背影,黑色長髮,站在鮮紅的地攤上,似乎正在向誰行禮。
“我應該永遠記得那一天,並非憐憫或者恩賜,也無關種族和信仰,只因每個人生而平等的尊嚴。”
驚醒,恍然一夢。
辦公桌上的檯燈還亮着,在熹微的晨光裡,微黃的光這樣溫暖的,彷彿一輪安靜的小太陽。
是夢啊……
可惜卻是場夢,
還好是一場夢。
靠着沙發的椅背,劉瑾又閉了會兒眼,待痠麻的四肢慢慢恢復了知覺,他起身關了檯燈,拿起衣服和車鑰匙便往外去。
他不僅一次到琴行找過她,可是那個金髮碧眼的姑娘都說不知道林晚婧在哪裡。
此刻,他篤定她就在那裡,只是因爲各種原因,避而不見。所以這次他只是將車停在街角,默默坐在車裡看着,等着她出現。
當清晨的陽光撥開雨雲層,灑落在這座如夢初醒的海邊小城上,他終於等到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走出了琴行的大門,然後便看見Tina在她身後追出來,不由分說的給她披上了鵝黃的披肩。
她的目光,在觸到他車的瞬間有了片刻的惆悵,而後便被一個燦爛又溫柔的笑容取代。
這一笑,恍若隔世。
雙眸被淚水溫潤,可他卻握緊了拳頭,將淚水牢牢鎖在眼眶裡,而他的嘴角,不自覺的被她感染,浮起深深的笑意。
他本該不顧一切的去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擁入懷裡,深深吻她,告訴她那些沒日沒夜的思念和擔心,可他卻又將這種衝動剋制住了——她站的地方,有陽光自頭頂灑落,她就被包裹在那溫暖的陽光裡,笑的這樣恬靜美好,這世間一切的紛擾都無她無關。
或許,這纔是她的生命本該有的樣子。
恰好有花童自車邊經過,劉瑾喊住他,給了他一些錢,讓他每日送一束鮮花到琴行裡,給那位會彈豎琴的中國小姐。
……
今日早晨,他看着花童將一大束包裝精美的紅玫瑰送進了琴行,但是很快,那個小男孩又單獨拿了一支出來,飛快地跑到他車邊:
“先生,那位姐姐說,這支花給您。她請我轉告您,她在這裡一切安好,請您不要掛念。”男孩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麼,忽然一拍腦門,又道:
“她還說,她會在這裡等您來接她回家。”
看着花樽裡的紅玫瑰,劉瑾不由得悵然失神,陸滄瀚自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嗔他道:
“行了你,我是來開早會的,不是來看你犯花癡的。”
隨便的一句玩笑,卻引來諸多附和:
“是啊,您若是找着夫人了,便早些接回來吧,咱們這麼多弟兄,還護不住夫人嗎?”
“就是!誰要想動咱們夫人,先從兄弟們屍體上跨過去!”
既然大家都熱情高漲,陸滄瀚便索性加了把火:
“眼下御鯤臺是不能再讓晚婧一個人回去了。若把她接來,能了結你這魂不守舍的心病,我雙手贊成!”
這邊說的熱鬧,走廊上卻又腳步匆匆靠近,不多會兒,李承泰便立在了門外,喊了聲少帥,徑自到了劉瑾身邊,將手中的紙頁遞上,壓低聲音道:
“軍機處剛確認的消息。”
劉瑾的目光在信報寥寥幾字上掃過,神色陡然一凜,卻見他將手掌中的信紙狠狠攥成一團,起身便往外去:
“滄瀚,今天的早會由你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