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北,公路上的人流越擁擠。
富貴貧賤、信仰口音,這一刻,幾乎所有能將人們分割開的鴻溝都自動消失了,大夥心裡想得只有一件事,逃,逃,逃得越遠越好,哪怕再向南一步,就是崖山!
爲了儘可能地帶走家中值錢的東西,逃難的人把一切可以代步的牲畜和車輛都徵用了。馬車、驢車、牛車、平板車、獨輪車……,每一輛車上都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每一輛車的周圍,都涌動着無數張悲苦且迷茫的面孔。
滾滾人流中,三輛馬車就像兩隻大江中的扁舟,時隱,時現,搖搖晃晃,每一刻都存在傾覆的可能。見多識廣的車老闆發了急,板着鐵青的臉,將鞭子刷得啪啪作響。向來以膽大老成而自居的田仁宇也是滿腦門冒汗,一隻手牢牢攬着韓秋的腰,另外一隻手則按在自己腰間,一柄三尺多長的短匕首上。
他在防備有人打馬車的主意,而事實上,的確有不少人在以各種方法,試圖截下這三輛珍貴的交通工具。有一名四十多歲,操津門口音的漢子,貼着馬車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見車老闆不停車,立刻生龍活虎地跳起身,與另外四五個操同樣口音的漢子去拉扯駑馬的繮繩。車老闆一人一鞭子,抽掉了他們的手,然後猛地扯開身上的黑大褂,從腰間抽出一根暗紅色的三角旗,“嘭!”地一聲戳到了車轅上。“不長眼的東西,連紅旗幫的車也敢打主意,你活得不耐煩了麼?”
煩躁的熱風中,鑌鐵打造的旗杆,閃爍着冰冷的寒光。不知道是被車老闆臉上的橫肉嚇到了,還是迫於紅旗幫的威名,幾個試圖搶車的無賴訕訕地退向一邊,擦着汗向車隊鞠躬道歉。
車老闆不願意跟他們糾纏,揮舞着長鞭,催動車隊繼續前進。才走了沒多遠,又有兩名抱着孩子的少婦,哭泣着追上來,懇求馬車帶他們去保定。“大姐,保定在西南邊,我們這是向北走!你問錯人了!”陸明不忍心看着兩個女人和兩個娃娃在自己面前哀哭,彎下腰,耐心地解釋。
“就二十里,就二十里遠。你們回一下頭,不過半刻鐘的路程!”兩名少婦立刻將孩子舉起來,不管不顧往車上送。同時,還有四五個揹着箱子、包裹、鍋碗瓢盆的男人和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一起向馬車衝了過來。
“我們是去北平,去北平。你們懂吧。我們要求跟日寇拼命,爲了你們這些人,去跟日寇拼命!”方國強忽地一下站起身,手指着試圖騙取乘車權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幼,恨鐵不成鋼,“身爲男人,連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沒聽到槍聲呢,就先跑了,你們丟不丟人,丟不丟人啊!讓他把孩子扔上來,小張,你別攔着,大夥都別攔着!咱們就帶着孩子往北平走,寧可讓他們死在日奔人的炮口下,也好過跟着他們孬種的爹孃!”
那大一家子人都被罵得愣住了,有一瞬間,居然忘記了繼續糾纏。馬車趁着這個機會竄出四五步,與他們重新拉開了距離。“孩子他爹——”“爹——”少婦和她們懷裡的孩子齊聲哀哭,聽上去是那樣的哀怨無助。幾個大男人臉色漲得血紅,望着馬車越行越遠,居然誰也提不起勇氣在去糾纏。楞了很久,才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從自家婆娘手裡扯過孩子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向南去了。
“是男人的,跟着我們向北。去北平,去宛平,去跟日本人拼命!”剛剛罵完了別人的方國強站在顛簸的馬車上,滿臉是淚,“同胞們,不能再逃了。我們從東北逃到了關內,又從關內逃向山東。待日本人再追上來,你們還能往哪逃?!中國雖大,卻總有無處可去的時候!到那時,你們又該如何回頭?!同胞們,站起來,站起來,振作起來。我們有四萬萬五千萬,日本人連我們的一個零頭都不到……”
不管有沒有人在聽,他喊得聲嘶力竭,手臂揮舞,宛若一個瘋子。幾夥試圖打馬車主意的人,遲疑着退開。未必是因爲聽懂了方國強的話,而是被方國強瘋狂的模樣給嚇到了。他們的那些伎倆,裝可憐哀求也罷,躺在地上耍無賴也好,包括動用暴力,都是針對正常人的手段。而拿來對付一個“瘋子”,往往會得不償失。
憑着車老闆、田仁宇和方國強三個人坐鎮,馬車在黃昏時分,終於平安進入一個較大的集鎮。這個集鎮名字叫做葫蘆峪,南北都是丘陵,東側是個清澈的小湖。只有西側一個出口,緊鄰着通往北方的公路和鐵路。
整個鎮子,已經被從北方逃難而來的人羣擠得滿滿當當。大大小小的車輛,將狹窄的街道塞得像迷宮一般。雞鴨、豬羊在籠子裡,發出驚惶的悲鳴。再也沒人管的狗兒,則成羣結隊,繞着每一輛新來的馬車轉,試圖叫聲和高聳尾巴吸引車上人的注意力,以換取一夕飽腹。
田青宇接連問了幾家旅店,毫無疑問都是客滿。他不甘心繼續往鎮子深處走,接連又問了四、五家,店主人還是做出一幅愛莫能助的表情。直到已經快走到河畔邊了,才從一家車馬店的老闆娘口中得到個好消息,鎮子正中偏北的和平飯店可能還有空房間,但價錢麼,“瞧你們這些學生娃也不是沒錢的模樣,能找個地方住,別生了病讓家裡頭大人擔心,比什麼都強!”
“謝謝大姐!”田仁宇雙手抱拳,做出一幅江湖人的樣子,向老闆娘致謝。
“玩夠了早點回家,啊!這兵荒馬亂的,別讓你家大人擔心!”車馬店的老闆娘被他硬充江湖好漢的做派逗得咯咯直笑,揮揮手中火筷子,大聲勸告。
“嗯,知道了,謝謝大姐!”田仁宇不耐煩地迴應着,帶領着車隊直奔鎮子正北。果然,在鎮公所旁邊不遠處,找到了一座通體純白的四層仿歐式高樓。樓門口,卻又豎了一座東方寺廟前常見的山門,橫樑中央的藍色牌匾上書四個大字,“和平飯店”!
在如此偏僻的小鎮,能找到這樣一家外觀雄偉的飯店,已經讓學子們喜出望外。誰還有閒功夫在乎飯店的格局不中不西。歡呼着跳下馬車,拖着痠軟的雙腿衝向飯店大堂,跟大堂經理一問價錢,腦袋立刻又耷拉了下來。
“只剩下單人間和雙人間了,單人間四塊大洋一天,雙人間每張牀每天一塊五,馬廄租用費每天每匹五角。早餐另加一毛,午餐和晚餐去二樓餐廳自己點,時價!”留着小鬍子的大堂經理眼皮都不擡,報出一連串讓人目瞪口呆的數字。
“這,這也太貴了吧!”
“老闆,你不是坐地起價吧!”
饒是都曾經在省城生活過,衆學子也被和平飯店的價格驚得目瞪口呆。這年頭,一塊銀元即便在山東的省城,也能買五斤豬肉、二十斤大米,或者八尺棉布。在和平飯店住一個晚上,居然要一塊五,還不包括三餐!
“嫌貴,嫌貴到外邊找大車店睡通鋪去!只要你們還能找得到!”小鬍子掌櫃一幅好貨不用愁的模樣,撇着嘴迴應,“你們還真說對了,就是坐地起價。一塊五是今天入住的價格,等到明天過午再來,價格還得往上提!”
“你,你這是在發國難財!”田仁宇火往上撞,一拍櫃檯,就想跟小鬍子理論。領隊周珏見狀,趕緊伸手攔住他,然後陪着笑臉跟小鬍子商量,“老闆,你看我們這麼多人,給打個折扣行不行。我們是從南邊來的,準備去北平投宋主席的學軍隊,保家衛國!”
“打折?”小鬍子笑着搖頭,直接忽略了周珏後半段話,“看你的模樣也是個齊整人,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你出去打聽打聽,咱們這家飯店,當年可是連曹大總統,段總理都下榻過的。寧可空着,也不能自跌身價。你們到底住不住,不住就閃開,我還得招呼別的客人。下一個…..”
“五間雙人房,一間單人房!先訂兩天!”一名身穿中山裝的年青人迅速從門口衝上前,大聲迴應。
“是你啊。怎麼着,轉了一圈兒回來了?!”小鬍子掌櫃用眼皮淡淡地夾了他一下,帶着幾分嘲諷的味道追問。
“嘿嘿,嘿嘿!”中山裝強忍着怒氣賠笑,拿出錢包,掏出一疊中央銀行的法幣。
“不要孫中山,要袁大頭!”小鬍子一把將中山裝的手推開,不耐煩地強調。(注1)
“這個,這個…….”中山裝臉色漲得通紅,低聲下氣地跟對方商量,“我們,我們走得匆忙,沒,沒帶那麼多大洋。您,您看看,我們再加點錢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馬上要打仗了,誰知道孫中山明年會是什麼行情?!沒袁大頭就走開,我這裡忙着呢?!”小鬍子根本沒心思跟中山裝廢話,剜了他一眼,惡狠狠說道。
“我……”穿中山裝的青年舉着鼓鼓囊囊的錢包,四下張望。猛然間目光與周珏的目光相遇,蒼白的臉上立刻涌滿了驚喜,“周石頭,是你麼?你怎麼在這裡!”
注1:孫中山,民國銀行發行的法幣,上面印着孫中山的頭像。銀元上面,則是鑄造着袁世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