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隊長老鄭今天晚上先是幫助張鬆齡處理國際營的譁變事件,隨後又陪着趙天龍給紅鬍子祭靈,接下來還聽了後者彙報長春之行的收穫,並且帶領人手在暗處防止周黑碳偷襲,一連串忙碌下來,到現在已經累得站都快站不穩當了。但是得到警衛員通知說張大隊長要求自己去陪客人喝酒,依舊抓了把雪在臉上抹了幾下,強打起精神走向了營地後的陵園。
他心裡非常清楚,張鬆齡和趙天龍兩個非拉着自己作陪,不是因爲自己酒量好,而是想讓自己在旁邊做個見證。而值此人心惶惶之際,張、趙兩位隊長單獨招待獨立營營長周黑碳,也的確容易引發沒必要誤會。此外,關於周黑碳邀請游擊隊出山一道去截殺兒玉中隊的事情,他心裡還有一些不同意見,先前忙着擔任暗中警戒任務,沒機會跟張鬆齡提。在招待完了周黑碳之後,剛好可以跟張、趙兩位再做一番坦誠交流。
待趕到陵園之內,戰士們已經在紅鬍子墳墓前的空地上,重新點起了火把和碳盆,支起了桌案。獨立營的警衛員想幫忙倒酒,卻被周黑碳這個營長一把推到了旁邊。親自捧起酒罈子,一口氣斟了滿滿三大碗。然後將其中一碗端來舉過眉心,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墓碑的正面,躬身施禮:“紅爺,黑子來看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別怪黑子來得晚,多少先抿兩口意思意思。黑子這就給您老人家賠罪!”
說着話,將碗裡的酒水潑到空中一小半兒,剩下的大半碗,恭恭敬敬地擺在了紅鬍子的墳前。
沒等張鬆齡代表游擊隊上下答謝,他又快速捧起第二碗,衝着紅鬍子的墓碑舉了舉,大聲說道:“紅爺,這一碗,黑子自己幹了!您老在旁邊看着。黑子曾經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您老別跟黑子計較。您老是黑子最佩服的人,過去是,現在還是!”
說罷,又是一飲而盡。然後看都不看周圍的人臉上的愕然的表情,徑自舉起第三碗,繼續衝着紅鬍子的墓碑喊道:“紅爺,別人都拿黑子當個混蛋看,只有您老明白黑子,明白黑子很多時候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這一碗,是黑子謝您的。黑子謝您的這句公道話!黑子發誓,這輩子就是死,也絕不敢辜負您老人家的信任!”
說道動情處,他的眼睛瞬間紅了起來,聲音明顯帶着顫抖。跟過來的警衛員擔心自家營長大人的身體,湊上前試圖勸他先緩一口氣再喝。卻被他擡起左腿,一腳一個踢了出去,“滾!老子在跟紅爺喝酒,你們過來瞎攙和什麼?!你們兩個懂什麼?你們兩個什麼,什麼都他孃的不懂!”
其他試圖過來勸說的警衛人員見同伴捱了打,全都訕訕退了開去。周黑碳仰頭將整碗的烈酒灌進肚子,然後伸出大手,在臉上迅速抹了幾把。將流出來的淚水和嘴角的酒水一道抹乾淨,輕輕發出一聲慘笑,慢慢地轉過身,衝着代表整個游擊隊上下向自己答謝的張鬆齡說道:“你小子是個有福氣的,接了紅爺他老人家的衣鉢,還被他老人家照看着走了這麼長時間。要知道,我從十來歲時起,就開始,就開始自己摸索如何做一個馬賊大當家。半夜的時候嚇得一個人藏被窩裡頭哭,第二天早晨起來,還得裝得像個小大人一般!事無大小,都憑自己一言而決!”
“周兄年少有爲,小弟我哪裡比得了!”沒想到周黑炭的變化有這麼快,張鬆齡有點適應不過來,訕訕笑了笑,低聲迴應。
“狗屁!”周黑碳冷笑着搖頭,“狗屁個年少有爲,我敢不裝得什麼都懂麼?那會兒我只要當着衆人的面兒露一點兒怯,第二天屍體就得躺在野地裡餵了狼!你懂什麼叫綠林,什麼叫江湖規矩。江湖規矩就是大夥都把自己當成狼,哪天狼王要是不行了,就會被前來挑戰的公狼一口咬斷喉嚨,然後被自己原來的爪牙撕成碎片!”
這話,就有點太不注意場合了!況且此刻酒桌旁除了幫忙烤肉的游擊隊員之外,還站着周黑碳自己麾下的衛兵!張鬆齡聞聽,趕緊擺了擺手,大聲將話頭朝別的地方引,“黑子,你這一路頂風冒雪的,想必也累壞了!來,咱們先弄塊烤肉墊墊肚子,然後再端着酒碗慢慢聊!”
“累!人活着有誰不累?!我周黑碳累,你張胖子累,龍哥也一樣累!還有老鄭,你看這眼睛紅的,有多少天沒睡過好覺了?!唉,都是天生吃苦受累的命兒!等哪天像紅爺一樣徹底睡過去了,哪天就徹底不累了!”周黑碳明顯是把自己灌醉了,粗壯的手指沒禮貌地在大夥臉上點來點去,嘴裡的話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張鬆齡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回應,只好拿起刀子幫周黑碳切肉。後者先狼吞虎嚥地吃了幾口,隨即又讓人給自己把面前的酒碗倒滿,高高舉起,衝着同桌的其他人發出邀請,“胖子、龍哥,老鄭,咱們走一個!我先乾爲敬了,你們隨意!”
張鬆齡和趙天龍、老鄭三個互相看了看,都覺得周黑碳今夜好像在誠心想把他自己往死裡頭灌。然而還沒等他們想好如何應對,後者手裡的大瓷碗已經倒扣了過來,只剩下一滴酒懸掛在碗邊上,倒映着火光,閃閃爍爍,就是不肯繼續往下落。
三人無奈,也只好硬着頭皮陪了一碗。還沒等吃菜,周黑碳已經又端起了第二碗,苦笑着說道:“胖子剛纔說,咱們哥仨今後坐一起喝酒的日子機會不多了。我心裡很有同感。既然難得喝一次,何必不喝個痛快?!來,龍哥,胖子,咱們哥仨再走一個。老鄭,你隨意!”
“那也沒必要喝這麼急吧!天亮還早着呢!”聞聽此言,連最爲豪爽的趙天龍都有些受不了周黑子了。看了他一眼,用商量的口吻勸告。
“你們可以慢慢喝,我喜歡大口悶!”周黑碳也不跟他爭論,將酒碗倒扣在嘴巴上,“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下去。
前後不到五分鐘功夫,差不多兩斤老白乾被他空腹喝進了肚子。再好的酒量,也有些撐不住了。周黑碳漆黑的臉膛上透出濃重的腥紅色,額頭和髮梢等處,也不停地有熱汗在冒。張鬆齡見了,難免要先把酒碗放下來,以主人的身份勸他多吃些肉,緩一口氣。誰料周黑碳根本不領情,站起身搶過酒罈子,自己給自己倒滿了,先灌下去一大半兒,然後將酒碗緩緩放在桌上,站直了身體說道:“龍哥,胖子,我知道你們在防着我!咱們兄弟三個生分到了這樣子,說實話,我心裡非常難受!難受得像被刀子捅了一樣,恨不得,恨不得自己現在就就醉死!”
“黑子,你這話說的就沒意思了!”趙天龍也放下酒碗,長身而起。“眼下游擊隊在非常時期,戒備嚴一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不但是你,任何人突然帶着槍登門,我們都得打起十分精神來應對!況且你周黑碳如今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可能包含着特殊的含義!”
“我沒說弄成這樣子全是你們兩個的責任!”周黑碳瞪圓了通紅的眼睛看着趙天龍,滿臉悲涼,“我沒說,我只是覺得心裡頭難受而已!我周黑子當馬賊的時候,能跟你們兩個同生共死。如今好歹把身份給洗白了,結果卻跟你們做不成兄弟了。我心裡頭難受,就是難受!”
“那是誰的責任?”趙天龍聳聳肩,低聲冷笑,“怪造化弄人!?你我兄弟如果心臟的顏色沒變,造化又算個什麼東西?!”
“對,造化它不算東西!”周黑碳今天晚上好像打定主意不跟趙天龍爭論,只管自怨自艾,“它總讓你看到好的一面,然後把需要付出的代價藏在犄角旮旯裡。你一不小心,就着了它的道!”
說罷,端起剩下的半碗酒,繼續朝嘴裡猛灌。張鬆齡見狀,心裡也覺得一陣陣難過。站起身,一把抓住酒碗的邊緣“慢些,別喝這麼快!咱們現在不是還能坐在一起喝酒呢麼?何必專門撿掃興的事情想!況且游擊隊的營門一直都對你周黑子敞開着,你想過來喝酒吃肉,隨時過來便是!整個獨立營上下,誰還有本事攔得住你?!”
“當然沒人攔得住!誰敢攔,老子就,老子就一槍崩了他!”周黑碳掙扎着將酒喝光,然後鬆開酒碗,笑着嘆氣,“可老子,老子不能把所有人都崩了。老子好不容易纔幫他們尋了條正路,不能再把他們全拉出來!”
“到底是不是正路,卻也未必!”趙天龍根本不懂如何安慰人,只顧着往周黑碳心尖上捅刀子。
周黑碳對他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突然抓住張鬆齡的手,笑了笑,低聲強調:“胖子,這回,我可是真的只帶了警衛班。獨立營駐紮在五十里外的野雞窪,沒有你的准許,絕對不敢再向前靠近半步!”
“黑子你太小心了!”張鬆齡先看了看老鄭,然後微笑着迴應,“其實你把他們帶到山下也吃不窮我,上次你帶來的羊肉還凍在地窖裡,我正好拿出來借花獻佛!!”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亂打岔!”周黑碳對着冷言冷語的趙天龍一再退讓,對着和顏悅色的張鬆齡,卻突然發起了火,“我的真正意思你知道!你別老跟我裝傻!你張胖子,明明比任何人都精,精得像個千年老鬼一樣!”
“反正你不是沒把弟兄們帶過來麼?!”張鬆齡依舊不溫不火,笑呵呵地迴應。“既然沒帶過來,我又何必多想?!況且真的帶過來了,又能怎樣?我不打開營門讓你進,難道你周黑子還真下得了狠心硬闖不成?”
這兩句話雖然看似囉嗦,卻恰到好處地給了雙方臺階下。周黑碳被問得愣了愣,然後喟然發出一聲長嘆,慢慢坐倒:“我終於明白紅爺他老人家爲啥在這麼人裡頭,偏偏選了你來繼承衣鉢了!他老人家真有眼光,讓人不佩服都不行!”
“周兄過獎了!我也是趕鴨子上架!”張鬆齡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擺着手客氣。趙天龍卻非常得意地舉起酒碗,一邊小口抿着,一邊滿臉自豪地說道:“那是!你也不看看紅爺是什麼人?他老人家的本事,咱們幾個一輩子都學不全!”
周黑碳又笑着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又是無奈,又是決然,“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很沒意思。但我今天我就藉着酒勁隨口說說,胖子你們呢,就隨便聽聽!等喝完了這頓酒,咱們把它都忘了,誰也不再提起,你看行不行?”
“行!”張鬆齡想了想,鄭重點頭。
有了先前一番鋪墊,趙天龍和老鄭兩個也明白,周黑碳已經主動放棄了吞併游擊隊的念頭。那他接下來的話,恐怕就有些事關重大了。於是二人都放下酒肉,做洗耳恭聽狀。只聽見周黑碳先長長嘆了口氣,然後信誓旦旦地說道:“其實我是真心爲了你和龍哥兩個好,胖子!重慶那邊這回給了傅將軍好幾個師的番號,而傅將軍手中根本沒那麼多兵。眼下正是你我弟兄難得的上進機會。當然,這話你們都不愛聽,我也是隨口說說,說完拉倒!”
儘管他再三強調自己說得都是廢話,趙天龍卻不想就此放過他,撇了撇嘴,不屑地迴應。“然後你就替別人當說客來了?!他們答應你什麼好處?!團長,還是旅長?要不要我提前恭喜你,給你斟酒道賀?!”
“有人聽說了胖子和你的名頭,想拉你們兩個過去!當然,主要是胖子!他在新三十一師的師部裡邊,遠比你入雲龍有名!”周黑碳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笑了笑,繼續補充,“開出條件是一個騎兵團,如果胖子肯加入,就是手下可以帶兵的副團長,軍銜照他以前那個追贈的算。我的獨立營做騎一營,胖子和你各自再給一個營的編制和裝備。正職的團長由上面委派,但不會幹得時間太長。等過渡一結束,他就離開。真正的團長就在咱們三個裡頭出!”
條件的確非常誘惑,所以也難怪周黑碳會把持不住本心。但是對於張鬆齡這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來說,卻真的沒多少吸引力。況且這個師的番號偏偏還是三十一,更讓他提不起絲毫興趣!
“我在游擊隊這邊幹得挺好的!不過還是謝謝你想着我!”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來給周黑碳,張鬆齡以非常慢的語速說道,“但是你也應該知道,我已經答應了紅爺,要替他守住游擊隊這個攤子。咱們兄弟答應人的事情,不能說了不算!”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纔跟你提前打好招呼。剛纔那些全算廢話!”好像唯恐引起誤會一般,周黑碳再次迫不及待地強調。
“也謝謝三十一師裡頭其他想着我的人!”張鬆齡揉了下眼睛,繼續笑着補充,“回去後替我向他們帶個好!順便提一句,就憑這個番號,我也不可能回去!”
“爲什麼?”周黑碳被後半句話弄得滿頭霧水,本能地追問。
“你就照我說的話回,他們當中,肯定有人會聽明白!”張鬆齡沒有給出任何解釋,繼續笑着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