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來,張鬆齡出於半與世隔絕狀態,對外邊的情況所知甚少,因此完全插不上話,只能豎起耳朵訕笑着傾聽。見到他那幅滿臉茫然的模樣,軍官老苟愈發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繼續大聲數落道:“你以爲那二十九軍是什麼好東西,當年在長城上拿大刀片子跟鬼子拼命的那羣好漢子,早他孃的死絕了!如今剩下的全是一幫窩囊廢!七號日本鬼子炮轟的宛平,都到了十四號了,宋某人還跟小日本兒的參謀長在那眉來眼去。念在都是西北軍這一根苦藤上長出來的瓜的份上,老營長帶着咱們二十六路軍北上支援,他宋某人卻說怕日軍找到藉口擴大事態,硬是把咱們堵在了保定城裡!他奶奶的,日本鬼子找不到藉口就不擴大事態了?當年‘九一八事’變時,張小六子還躲在北平抱着女人大腿起膩呢,他的部下當時連一槍還都沒敢放呢,怎麼就讓日本人把東北軍的老窩給端了?!”
九一八事變時,張鬆齡年紀尚小,對事變的起因和經過都很迷糊。此番聽到軍官老苟算起舊賬,不由得聽了個目瞪口呆。在他心目中,東北軍當年即便再不爭氣,也是血戰之後,力有不逮才退入了長城。幾曾想到,當時的中**人,居然還蒙受了連一槍都沒敢放的奇恥大辱!。
四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張學良當時沉迷於哪個女人懷抱,張鬆齡不知道。但是他卻能感覺到一個軍人的榮譽被踐踏,雖然身上的軍裝,他才正式穿上不到半天時間。
了滿臉屈辱的他一眼,軍官老苟繼續大罵:“上月二十號,日本鬼子的軍隊再度炮擊宛平,弟兄們冒着鬼子的炮火死戰一晝夜,盼着宋哲元這個長官拿出點勇氣來,帶領大夥給鬼子當頭一擊。誰料第二天天亮,盼來的確是放棄宛平,把陣地交給地方保安隊的消息。二十七號鬼子大舉進攻,他宋哲元除了一而再,再二三地發通電之外,沒做任何戰鬥部署調整。二十八號,小鬼子襲擊南苑,炮彈直接就落在了學兵營的頭頂上,瞄得那個準啊,就像事先演練過多少遍一般。可連那南苑學兵營的五千學生,連真槍都還沒摸到呢,就全做了日本人炮下之鬼了!你還想去二十九軍?你現在就是去了,除了被人當炮灰之外,還能幹得了什麼?!”
學兵營被日本鬼子全殲了!剎那間,如同被凍僵了般,張鬆齡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不再流動。二十九軍學兵營,抗日學生軍,那是他曾經夢寐以求準備加入的隊伍,那是田青宇、韓秋和路明他們唱着歌要去的地方。沒想到,等待在那裡的,卻是絕望與死亡。
他又想起了彭學文對二十九軍的指責,與軍官老苟的話相互印證,令他無法再拒絕相信。而如果他當時不是被老軍師魏丁扣在了鐵血聯莊會,現在,恐怕真的像老苟說得那樣,早就成了日軍炮彈下的一具屍體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誰所出賣!(注)
“咱們二十六路軍,眼下有三十、三十一、二十七三個師,正逆着小鬼子的攻勢頂在良鄉。而他們二十九軍,前天剛剛撤離了北平,軍部如今就設在咱們背後八十多裡的保定府。是跟着咱們二十六路軍一道向前頂,還是跟着他們二十九軍掉頭朝南轉進,你自己選,我不攔着你!”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軍官老苟不理睬已經被驚呆了的張鬆齡,揚長而去。
直到他都走出了一百多步外了,張鬆齡才突然恢復了神智,不顧扯動身上的傷口,撒腿朝他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大聲喊道:“等等我,苟長官。等等我,長官。我不去二十九軍了,我跟着你們二十六軍幹了!”
“不是二十六軍,是二十六路軍!”軍官老苟本來也沒想真的把張鬆齡給丟下,聽見來自背後的喊聲,板着臉回頭,“本來咱們二十六路軍就被削減得沒多少人了,再給你降一格,就更不用打仗了!”
“是,長官。我糊塗了,我糊塗了!”張鬆齡陪着笑臉,一幅認打認罰模樣。
“你本來就是個糊塗蛋!虧得老紀還把你當香餑餑!”軍官老苟擡腳虛踹了一記,氣呼呼地數落。
“我不是被鬼子用炮彈給砸傷了腦袋麼?”只要肯讓自己當兵,張鬆齡不才在乎被人怎麼數落,順着對方的口風自嘲。
軍官老苟被生生地給氣樂了,伸出一支胳膊將他摟了過來,用另外一隻手的手指戳着他軍服上的胸章說道:“清楚了,別再跟老子裝傻充楞。這個是d,英文字母d,你該比我認得明白吧。d後邊是二十七,就是說,你是第二十七師的人。咱們第二十六路軍,如今名義上下轄五個師,實際上能被咱們老營長帶着上戰場的,只有三個。分別是:第二十七、第三十和第三十一師。另外兩個還在南京一帶接受中央的改編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改編完!記清楚了沒有,今後別人問起,你要大聲告訴他,你是二十六路軍的,別再迷迷糊糊地給老子丟人!”
“是,長官!”張鬆齡知道老苟這樣說,就是意味着他已經重新接受了自己,挺直了胸脯,大聲回答。
“你先前念念不忘的二十九軍,與咱們二十六路軍,都是馮老長官的部衆。咱們這支隊伍的長官,也就是我們口中的老營長,姓孫,諱連仲,與前兩天戰死的北平那位二十九軍副軍長趙登禹,都在馮老長官帳下十三太保之列。後來馮老長官跟蔣委員長鬧掰了,打了敗仗宣告下野,咱們西北軍,也就分成了幾大塊……”唯恐張鬆齡再鬧出分不清二十六和二十九軍之間區別的笑話,軍官老苟攬着他的肩膀,抓緊時間給他普及軍中常識。
他說話條理性極差,該詳細介紹的地方,往往一句話就帶了過去。該簡略介紹的地方,往往又雞零狗碎說個沒完。儘管如此,張鬆齡也大致瞭解到了,自己所在的這支部隊的一些基本情況,原本憤懣煩躁的心情,也跟着漸漸又平復了下來。
按照老苟的說法,這支部隊全稱爲: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路軍。前身乃是馮玉祥將軍麾下的西北軍第八路軍,軍長爲孫連仲,是馮玉祥將軍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以驍勇善戰而著稱。北伐成功之後,馮玉祥將軍與中央政府分分合合,鬧了很多彆扭。西北軍也在複雜多變的中,分化演進爲了幾大塊。一部分爲二十九軍,以宋哲元爲首,實力最強。一部分爲第三路軍,總指揮爲韓復渠,家底兒最厚。還有一部分就是二十六路軍,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被稱同行戲稱爲叫花子軍,總指揮爲孫連仲。
上個月七月七日,日軍進攻北平,二十九軍奮起反擊。二十六路軍念在雙方本是同根生的份上,仗義前來支援。但宋哲元唯恐二十六路軍到來之後,分弱了自己的權力,硬是找藉口拒絕了孫連仲將軍的好意。沒辦法,孫連仲只好將隊伍中途收了回來,與關麟徵帶領的中央五十二軍的兩個師一起,暫時駐紮在了保定。
這也就是,上個月鐵血會的肖二當家去了保定,被當地駐軍的勃勃英姿晃花了眼睛的原因。五十二軍的兩個師,第二,第二十五師全是按照德國顧問要就改編的整理師,配備了清一色的德國原裝進口武器。而二十六路軍雖然不像五十二軍那樣受中央的重視,在孫連仲將軍的軟磨硬泡下,最精銳的二十七師,也更換了大部分槍支爲德械。只是野戰火炮和汽車因爲中央政府財政緊張,不知道哪天才能配備到位而已。
正如張鬆齡事先從傷兵們口中聽聞的那樣,二十七師,是三旅六團的大編制。不武器裝備,但從人數規模上論,比中央軍的第二十五師還要龐大。其中兩個步兵旅爲普通作戰單位,受師部指揮。另外一個騎兵團和一個特務團,卻組成了一個近衛旅,是精銳中的精銳。名義上掛在二十七師之下,實際上卻由軍部直轄,除了孫連仲本人之外,其餘誰也無權調動。
如此,鐵血會肖二當家搭上紀團長這條線之後,能立刻用糧食換到大批舊漢陽造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人家二十七師剛剛接手了大批德國新槍,淘換下來的漢陽造正愁沒地方扔,換給鐵血會,既然能得到急需的糧食肉食,又能落下個支援地方抗日隊伍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爲呢?
只是當時做決定將漢陽造賣給鐵血會的那位長官恐怕做夢也沒有料到,規模號稱近千的鐵血會,拿着大批槍支彈藥,卻在一支十幾人的日本鬼子探路小分隊面前,作鳥獸散。如果不是紀團長等人恰巧趕到,恐怕存在庫房裡的槍支彈藥和糧食布匹,全都白白便宜了日本鬼子!
“你們鐵血會,其實已經算不錯的了!”見自己一提到“鐵血會”三個字,張鬆齡的面孔就不斷抽搐,軍官老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你們好歹還跟那夥探路的小日本鬼子幹了一架,拼掉了他們半個小分隊。附近的貝勒莊自救會、大廟莊紅槍會還有四格格莊敢死隊,事前刮地三尺,讓老鄉們拿出糧食來供他們大吃大喝,說是要做個飽死鬼去跟小日本拼命。結果小日本兒才一露面兒,他們就立刻擺起香案跪迎了王師,連一顆子彈都沒敢放!”
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張鬆齡真是不知道自己該大哭幾聲,還是該大笑幾聲。這就是他的同胞,這就是他甘灑熱血的那個頻臨危亡的民族。在這個民族漫長而繁華的歷史當中,不乏捨死忘生,甘願爲國家灑盡最後一滴熱血的人。同時,卻也不乏時刻刻準備出賣她,踏着她倒下的身體,爲家族和自己,搏取數載榮華富貴的人!他們的身影重在一起,共同構成了這數千年文明。他們身影重疊在一起,讓後輩們說不清這個民族到底是可憎還是可愛。
“而這些又算什麼,今後你見到比這難堪十倍,憤懣十倍的事情,還多着呢。”望着跟自己年青時同樣稚嫩,同樣在發現事實之後痛苦而又絕望的面孔,軍官老苟搖搖頭,露齒而笑。“你還年青,見得少。慢慢地,見多了,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憤怒了。別人怎麼辦,咱們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們,好歹還能管得了自己!”
注:二十九軍學兵營,組成爲一部分北平高校的大學生和一部分在二十九軍接受軍訓的中學生。宋哲元的本意是通過學兵營爲二十九軍培養後備軍官,不料此舉卻觸動了一些人的利益。七七事變後,宋的心腹潘毓貴將學兵營的位置和內部詳細地圖,全都提供給了日軍。在七月二十八日,日寇先是炮擊,然後強攻,將裡邊的五千餘愛國學生屠戮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