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孩子們回來之後,原本冷清清的房子裡又紅火熱鬧起來。
過去的五年,餐廳里長長的餐桌,永遠只有我和老伴兒兩個人,後來,家政得到我的允許加入進來。可不管怎麼樣,這飯吃起來,還是沒什味道,再熱乎的東西,也感覺冷冰冰的。
秋心病了之後,餐桌上又只有兩個人了。
我是個愛吃肉啊,蝦啊這一類東西的饞鬼,可是那一段時間,我吃什麼東西,都還是沒有味道,索性也就改吃豆腐青菜了。
不過說來也好,畢竟年紀大了嗎,多吃些素的東西也沒什不好。
我的口味變了,秋心不知怎麼,竟也跟着我一同變了口味。她之前是從不吃香菜的,就算是吃泡麪,香辣牛肉的泡麪都要把裡面的香菜渣子用牙籤挑乾淨了再吃,恨不得用紗布過濾一遍再吃。可是近些年,她不但吃香菜了,甚至很多時候,還特意的叫人弄一道香菜炒羊肉來吃一吃。
總之,這些年,我與她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曾經或多或少的總是在生活上有一些不同,但是漸漸的,我們好像同化了一般。
我想做什麼,怎麼做,爲什麼做。她都清清楚楚的。很多事我還沒去做,只是有一個念頭的時候,就會發現她早已經替我做好了,而且是做的非常好。方法上,也和我自己的習慣,沒什麼差別。
可能,這就是日久年深夫妻間所產生的默契吧,要不怎麼有句老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那?總之,若不是秋心此時病着,我們倆的生活可能還是比較孤寂,但是至少,還有個能相互倚扶的人。
親情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人的感情我認爲是沒有最深處一說的,只有更深處。
不斷地發覺,或是展開延伸的感情,情感,在特定的情況下會有特別不同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覺得這是一種所謂的超自然的現象。
隨着家人在一起共處天倫,每一天的陪伴,相同的情境下不同的人,不同的過程,讓秋心這樣病怏怏的老人,竟有了一個醫生都未能給出的結局。
醫生告訴我,秋心的狀態,不過就是維持生命,拖延時間。可是,這一次,孩子們回來後的半年光景裡,漸漸地,她有了好轉的跡象,而後到醫院去複查的時候,醫生竟告訴我秋心體內的那叫什麼來着的一種病毒,竟然不再擴散了,而且更神奇的是,她體內的一種腐蝕性的細胞居然消失了!
多神奇。
由此一來,秋心的性命,從之前的按天算,變成了如今,可以善終的結局。
拿到一紙結論的時候,我激動的,老淚縱橫。這是我最希望的結局,我害怕寂寞,真的害怕寂寞;年輕時,爲了所謂的事業,爲了我的欲、望,我的虛榮,我的意氣。我已經寂寞了幾十年,老了,想着和那些老友們下棋聊天,和家人共享天倫,可我的老友一個又一個,一個接着一個的離開了這世間紅塵,我的孩子,也在我的自私與冷酷下,背井離鄉。
能陪我的,只有她一個人,若是她再走了,我,我想,我也不會 再有許多的時間了吧。
自從秋心病了之後,我就算是戒酒了,可是那一天回來,我卻喝的爛醉。太多年的壓抑,太多年的念想,終於,得到了釋放。
我不知道席間我說過什麼,我也不記得我喝了多少酒,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再一次清醒的時候,是在一個下午。
秋心還在病牀上,不過她的牀邊多了一副新的輪椅。我知道,這肯定是女婿做的,柔柔是個女孩,但是她和我一樣,沒有什麼細膩的東西,這樣的事,只有我那個寶貝女婿,寶貝兒子能想得到。
那個時候起,我覺得,新的生活,美好的日子終於,再一次向我張開了它的臂膀,可是就在我打算撲進它懷抱的時候,卻發現在這一條道路上,還有一溝一坎。
溝是鴻溝,雖然孩子們沒說,我自己卻很清楚,我和他們之間還是有芥蒂的,畢竟,我讓他們五年,整整五年沒能回家來。
至於坎嗎,還是孩子們,不,準確的說,是柔柔兩口子。在春都已經半年多了,臺、灣那邊,公司在,還有那麼一大堆人等着吃飯,雖然現在的科技很發達,但是很多事還是需要她親力親爲纔可以的。
一個週末的午後,我們一家人一同的,去了一次南山,柔柔領着我那個兒子,女婿則是和外孫子拿着大包小裹的東西,有吃的有衣服什麼的,我則是推着秋心的輪椅,那個夕陽不沉的午後,我們一家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終於,再一次,向曾經一樣,共蹬南山。
有人問我,什麼人最不夠意思,我回答說“快樂、溫馨、喜悅總之一切美好的時光,是最不夠意思的。”;美好其實都是短暫的,瞬間纔是美好,永恆的,不過是記憶。
從南山回來之後,我就發現他們兩口子好像有什麼事一樣,說起話來躲躲閃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雖然兩個孩子特意的想要自然一些,可我畢竟是老油條,他們那一點心思,又怎麼能逃過我的眼睛那?
晚飯過後,把老伴兒送回房裡休息,小兒子、大孫子,也都讓我支出去玩了,在家裡的書房,我和他們兩口子,坐在一起喝着飯後茶。我這個人從小就有這麼一個習慣,說不上好,也不算壞,就是一個嗜好吧。
這一次的茶,我拿出了我珍藏了三十年的老普洱,那還是當年老虎沒死的時候送給我的。一直也都沒捨得喝,後來老虎走了,這茶也就成了我的念想,要不是這一次,我想要藉着茶,得到老虎的一些力量,我也是不會拿出來的。
柔柔是我的女兒,我能看清她的心思,她又何嘗看不出我的心思那?畢竟是我還是老了,人老了,心裡能藏的事更多了,但是能藏住一點苗頭都不露出來的事反倒少了。
“爸爸,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知道您也知到我的想法;我不能讓公司的那些人,對咱家失望吧?雖然沒宣傳出去,可誰都知道,這算是咱的家族企業,他們都是吃咱家飯的,很多人還是您那些老弟兄的孩子,或是他們之前的臂膀,都看着那。爸爸。”
柔柔這一番話,說的很平靜,語調上沒什麼波動,但是我知道,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裡面所包含的更深的含義。
柔柔在那個瞬間,像極了我年輕的樣子,太像了,要不是我還活着,我甚至都會覺得在剛剛那個瞬間,她就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一模一樣的我。
既然我明白她話裡的深意,自然,我就要支持她,雖然我本就沒打算挽留他們。
“去吧。”
柔柔點點頭,給我斟了一盞茶,然後又對我說:“爸爸,逸軒也二十三了,他不愛上學,讓他在這待一段時間吧,跟在您身邊,我想,這孩子能學到很多東西。”
柔柔想把外孫子給我留下,這對我來說一個好消息,這樣一來,有他在,秋心可能會對他們夫妻的暫離不那麼悲傷吧。我還沒來得及高興,柔柔又接着說出了一個更讓我高興的消息。
柔柔,和她男人對視着笑了笑,接着道:“爸,小弟也畢業了他比逸軒小十歲其實也不算小了,能照顧自己了,我讓他也把學籍弄過來,在家裡上學吧。能陪陪您也能陪陪海。。”
說到這,柔柔兀自停住了,臉色有些尷尬,更多了幾分黯然,眼睛時不時的瞟過來,注意我的神情。在她眼裡,海東青的事,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不小的坎。說實話,柔柔這樣的想法沒錯,一點都沒錯,我自認對不起我這個兄弟,可是這種內疚,在老虎走的時候,卻隨着他的離去一同消失了。
我知道,老虎一定能把我的歉意帶到另一個世界,帶給他。
看着柔柔這般樣子,我也只能苦笑:“海東青是吧?沒什麼,不必避諱他什麼。孩子,你當年給他摔了喪盆子,還有佳佳,你們兩個,對他來說,就是親孩子一樣,我和他那,幾十年恩怨義氣,也說不上好壞,總之,我對他沒有什麼愧疚,他死了也就死了,你嶽叔不也走了嗎,他們兩個走到一起,肯定不會無聊的,再說,袁鳶不是早就在那邊等着他了嗎?他們三個聚到一起,哎,還不知道說老子什麼壞話那,你是不知道,這兩個玩意,年輕的時候太不是東西了,總是說你爹我這這那那的,然後用那些無中生有的屁話從我這蹭酒。喝了還不算,喝完還得拿,還得多拿。什麼東西。”
告別是苦澀的,所以,我將這種苦澀儘量的壓縮到最短暫,那天之後的第一個早晨,柔柔兩口子就踏上了去臺、灣的飛機。
他們走了,家裡又少人了,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很好的,兩個孩子都在,我外孫子逸軒也不知怎麼的,原來那麼愛玩的一個人,現在竟然挺大個小夥子天天的待在家裡,不是陪我下棋就是和他姥姥聊天。每每看到這樣的情境,我都不覺感嘆時間的飛逝,當年那個在飯桌上裝着小大人一樣給他小舅舅夾菜的樣子,好像就在昨天一樣。
一轉眼,他到成了大小夥子了。時間啊,白了鬚髮,劈砍開你的容顏,總在不知不覺中。
對這個孫子,我可以說是問心無愧,雖然他離開我五年,可是在之前,我對他簡直了,比那個時候對柔柔還要好。他和我的感情很好很好,所以我,們爺倆倒是不怎麼生分。
但是我這個小兒子啊,倒是一個煩心事。柔柔雖然名義上是他姐姐,但是實際上那就是他母親,他從小到大,都是柔柔一手帶起來的,離開我的時候他才八歲,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這一次回來,我就看出他對我的陌生以及讓我有些心痛的防備。
哎。這都是自己造的孽,能怎麼辦,試着去消除,或是削弱便是最好的辦法。
秋心的身體漸漸康復,讓我有了一個新的習慣,之前家裡的吃喝的東西都是家政去買,我要留下來照顧秋心,雖然有護工,但是,我還是想多陪陪她。
現在好了,秋心能坐着輪椅出去溜溜了,我想要讓她多呼吸些新鮮的氣息,一開始只是在院子裡,不過,我漸漸的覺得,時間長了,籠中鳥的感覺會萌生,所以我要一個新的辦法,可是什麼辦法最合適那?終於我找到了這樣的方式。
買菜,早起出去買菜!
早上第一個是空氣好車少;第二,在菜市場裡,聽着叫賣喧譁可能會讓老伴兒找回當年的那種感覺吧。有人氣的地方能讓人感到輕鬆,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一句話,父親的話,總不會有錯的。
我這個人,一輩子都沒過菜市場的,更不要說和別人那樣,砍砍價啊,挑挑菜什麼的,說真的,我其實連菜市場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我也買東西但是去的都是超市啊,什麼商廈啥的,就算是買一點蔬菜瓜果也都是那些帶着保鮮膜的精品東西。根本不用挑。
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就成了菜市場裡砍價的高手,更是挑選最新鮮食材的能手。每天早上,在距離我家十五公里之外的那早市上總能看到一對老夫妻,老頭推着輪椅,老婆坐在輪椅上,遊離在人羣中,時不時地,和小販調侃幾句。
但是誰也不知道,在這個早市之外的一個小區裡,還有一輛價值斐然的車子,和一個專職的司機,在等着這樣一對老夫妻。
其實,這個早市不止讓我找到了一個可以帶着秋心轉轉的地方,同樣的也讓我找到了一個和兒子緩和關係,排除陌生的方式。
一次,我無意的帶着兒子和我們一同來市場轉轉,在看到一輛馬車的時候,兒子突然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這馬真漂亮,就是拉車可惜了,要是能騎就好了。”
這小子,還真不虧是我兒子就算是我待海東青收養的,也還真是隨了我待脾氣。我年輕的時候,工作之餘,排解壓力的方式,或是娛樂輕鬆的方式,除了和他們兩個喝喝酒,和秋心膩乎膩乎,一個人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騎馬。我在春都的馬場直到現在都還養了五匹寶馬。汗血馬和韃子馬雜交的一種馬,雖然血統不純,價格也不算太貴,但是它們在我眼裡就是寶馬。
那天從市場回家後,安頓好秋心又囑咐了孫子幾句後我便拿出了我兩套套久久未穿的馬靴馬褲還有短襟披風,叫司機拉着我和兒子直奔馬場就去了。
兒子雖然才十三歲,但是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穿我的衣服,合身極了。
我年歲大了,秋心病後,我也沒有心情再去騎馬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每年都會去看看我那五個老夥計。五匹馬,三黑兩白,我最喜歡的就是其中的一匹大黑馬長的壯極了,高高大大的,要是這馬是棗紅色的,我敢說,這就是關二爺胯、下的赤兔轉世!
我已經很多年沒騎過馬了,兒子這也是第一次到馬場來,雖然他很歡喜,但是對於馬匹還是有一點畏懼的,見他如此,我也不知說什麼好,與其說得再多,倒不如讓他親身體驗一番;騎馬是需要技術的,比如我,現在根本都不用馬鞍子,這就是練出來的。講是沒有用的。
所以,在讓兒子上馬前,我自然要給他演示一番了,我年紀大了,教練勸我把鞍子上了,省的到時候出現點什麼意外,但是我卻執意不肯,但是教練嗎,都知道的,肯定是默默叨叨的,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趁他一個不注意,翻身上馬,揚鞭打馬,就竄了出去!
在馬背上,我這老夥計就像知道我心思一樣,也不留力,四個蹄子飛一般,簡直,風馳電掣,是最好的描述。在馬背上,在耳中不斷嘶吼着風聲的時候,我彷彿又找回了當年的感覺;常言道快馬加鞭,可我這老夥計卻不用,它有靈性,知道我這個老主人的心思,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終於,當我再回頭已經看不到兒子的時候,它才揚起蹄子,後蹄站立嘶鳴起來!
我後悔啊,怎麼就沒把我那柄刀也帶來那?
我想起毛主席的詩句:“誰敢橫刀立馬!”
真是,快意極了。不過,兒子還在那邊等我,想到這,我正要打馬回去,卻看到,一騎塵土,向我這跑來,待到臨近一看,我一下就笑出聲了,我多少年都沒有的那種縱、情豪邁的大笑起來。
這一騎塵土站定後,就看我兒子,一手拿着馬鞭,一手勒着馬繮繩,正笑着,看着我,更令我開心,肆意的是,這小子的屁股下面也是沒有馬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