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來勢真快!
忘川只是手腳發軟,驚恐萬狀,不停後退。因爲他分明看見,腦中那張張詭異的臉,已齊齊朝他張開了嘴!
海中飛起大魚,也張大了嘴!
“老天——”忘川臉因驚嚇變得扭曲,他用雙手捂臉,忘記了抵抗!
“咕嚕!”大魚已將他活生生吞進了肚子!
黑夜裡,星空下,海島沙灘只剩一條閃着藍色熒光的大魚,蹦躂跳躍。它扭動幾下,又躍進了海洋。
忘川是被一股冰冷透骨的海水淹醒的。他嗆了幾下,即刻取出呼吸藻戴上。短短一剎那,他感到自己在溼冷黏滑的魚腹中劇烈顛簸,並滑行一段距離後,就急急停下,然後,便有一股冰冷海水倒灌進來,把他從恐懼中凍醒!
“救命!救命!”他施展“催心化音咒”,連喊了兩聲救命。然而腦中呼救聲形成的“力的波長”,傳播不到五丈,便消失無蹤,意味着他的聲音,在五丈之外的地方,就聽不到了。
他急得跳腳,用拳頭擊打魚腹,又連喊了數聲“救命”。
“嘿嘿!”
魚肚子突然響起一把陰森恐怖的聲音。他倏地轉身,手腳顫慄,雙目直勾勾望向魚腹深處。
“誰在那裡!”他喊。魚腹裡,何來的人?他被自己嚇得呆住了。
“‘救命’二字若是有用,海洋裡也不會有那麼多死人了!”聲音幽幽,如幽靈低訴。
忘川全身縮成一團,已分不清眼前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假。
“誰,誰在說話?”他壯起膽子,哆嗦道。
“你莫要驚慌!來!向前來!”
“完了完了!”他腦袋嗡鳴,內心狂呼,“他開始誘騙我過去了!這魔鬼一貫的伎倆!”
他竭力穩住雙腳,死活不動。
“嗯哼!爲什麼不來?來!讓我看看你!”
他驚駭之下,連耳朵似乎也出了毛病,他分明把話聽成了:“嗯哼!爲什麼不來?來!讓我嚐嚐你!”
“你······你休想!”他轉身要走。
“你能去哪兒?”那聲音笑了笑。
忘川拼命往魚口方向遊,然而越向前,阻力竟越大,有好幾次他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是向前,還是向後!
“別掙扎啦,省些體力,否則一會兒魚腹釋放消化粘液,你就死定啦!”
“我······我不信!你這魔鬼,別想騙我過去!”他回頭說。
“我是魔鬼?呵呵,魔鬼從不對人低聲下氣!雖然我要害你,輕而易舉!”
“哈!”他突然笑了下,剛想學孤鴻語氣,諷他一句“少吹牛皮”時。話到嘴邊,忽轉念一想,憶起卓不魂常常說的那句:神鬼誌異,切記敬而遠之,不恭不敬的話語,亦少說爲妙,他們最是小氣,惹惱了他,一輩子糾纏你,那就乖乖不得了!
他把嘴邊話咽回了肚子。
“你不信?”那聲音又說,對忘川那一笑似頗感不悅。
“信什麼!我不知你在說什麼,你也別逼迫我,大家都是可憐人,我若叫魚吃了,也會不忿,也會變成厲鬼,但我肯定知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要禍害,禍害吃你的魚好了!莫要害我!”忘川情急,話如吐珠,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嘿嘿!你真會胡言亂語!我再問一句,你到底過來不過來?”
“傻瓜纔過去送死!”忘川心想,“我是不是回絕得太客氣了?”於是迴轉身,正正經經拒絕道:“我不過去!”
那聲音沉寂片刻,忽道:“如此,我唯有先禮後兵了!”
話音剛落,忘川腦海忽然現出一股大力,接着感覺魚腹裡的水流剎那之間,被它牽動,彷彿有隻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
他大驚之下,呼吸一滯,呼吸藻險些脫口!很快,他咽喉緊了緊,就又鬆了,呼吸恢復順暢,然而他人,已從魚腹中部位置,移動到了魚尾,眼前由一片漆黑,到了一片泛着藍光的開闊地!由水中,到無水處!
忘川陡然間叫了聲,只因他眼睛一眨,便看到了此生中,最難忘的一幕!
他看到一個人!
他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人!
正常來說,一個人的形體,首先需具備一顆完整的頭顱,五官,四肢。
而他看到的“人”,有人的頭顱,只是這顆頭顱,大得驚人,幾乎等同於兩個正常人頭顱尺寸的相加,同時枯瘦得又彷彿死了幾百年一樣,若非上面仍舊掛着兩顆搖搖欲墜的眼球,眼球上仍舊能射出象徵生命的光彩。他幾乎就要斷定眼前這個,是一具死去若干年的人形骨骼。這個“人”,整張臉套着一張極大的呼吸藻,只露出眼睛,呼吸藻顏色如水晶般晶瑩剔透,似乎正源源不斷向它主人輸送着維持生命的液體!
忘川之所以不確定他是人,皆因這個“人”,雙手橫支,手掌至手肘處,皆深深插入魚肉之內,肘處竟如植物一樣,長出了一簇簇藻狀物,深深植入了魚身;他的雙腿,亦如手臂,只能見到大腿根部以上部位,根部以下,也長出了簇簇綠色之藻,浸在灘藍色液體中。他一眼就知道,這些藍色液體,十之八九是大魚分泌出的胃液,能將一切生命體腐蝕,消化。
這個“人”的四肢,好像與這條魚融爲了一體!
忘川此刻,驚訝、震驚,恐懼,好奇,百種情緒聚到一起,複雜得難以形容!
他也說不出話來!
“怎麼?堂堂男子漢,難道被我的樣子嚇破了膽?”這“人”眼球忽然滾動了下,有聲音傳出。
“你——”忘川想擡手指他,發現自己雙臂已軟綿無力。
“這也難怪,任誰見了一個活人,不人不鬼活在魚肚子裡,一時之間,確實難以接受!”他眼球朝忘川腳下轉了轉,“離這些藍色液體遠些!我可不想飲你的血,吸你的肉!”
“啊?”忘川怔了怔,趕緊後退,腳下正有液體沁出。
四周充斥着胃液,各類食物殘渣的異味,令人聞之慾嘔!忘川除下呼吸藻,乾嘔了一會兒!
“嗯哼!看來你並非長時間生活在海上,還未適應大海的氣味!”
忘川嘔得面色鐵青。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他穩了穩腳步,答道:“忘川,忘記山川!不知······不知您怎麼稱呼?”
“忘川!嗯!好名字!我?嘿嘿!十年前你若已在極樂洋生活,必定聽過我的名字!浩渺無垠,我叫浩渺無垠!”這四個字對他來說似乎有種無與倫比的魅力,以至他說出自己名字時,那本已乾枯的臉,又煥發了些神采!
“什麼?”忘川以爲自己聽錯了。
“浩渺無垠!”
“浩渺無垠!”他怔了怔,忽然叫起來,“您,您莫非是傳說中,意志力超脫常人,欲打破常規,征服深海的浩渺無垠前輩!”
“想不到還有人記得我!”浩渺無垠嘆了口氣,眼眸中,竟有些淚光!
“當然記得!”忘川說,“您是海上最勇敢的人!”他自小,最敬佩,最仰慕英雄了!他笑了笑,忽而又怔住。見昔日人人敬仰的英雄,竟成了這個模樣,他鼻子忽然一酸,眼淚差點流出來,“前輩······您······”
浩渺無垠卻哈哈笑道:“十年了!我有很多話想說,卻受困於必死海,受困於此,原以爲一切秘密都將隨我生命耗盡而告終,看來我運氣不錯,吊着半條命,終於等到了你!”
“我?”忘川受寵若驚。
“是的!你等一等!”他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光芒,忘川立即感到四周有股怪異莫名的力量,把整個魚尾的內部空間撐大開來!
魚腹陡然晃動。
浩渺無垠笑道:“魚兄啊魚兄!今日我有客到,你的胃液最好不要亂撒,否則叫你好看!”
果然,他一個下馬威,周圍藍色胃液逐漸稀釋了許多。
忘川又看得呆了。心想:前輩雖已無手無腳,卻依然能做常人無法做到的事。這種本事,我怕一輩子也學不來!
浩渺無垠安置好了魚,眼珠子一轉,落到忘川身上,他沉默了會兒,說:“忘川!你是否已準備好,聽我講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忘川點頭。
“好!”浩渺無垠哈哈哈笑了三聲,以此作爲開頭,道:“十年前,我正意氣風發,名聲如日中天。因爲那時,我應東日島主之邀,領一隊水兵,歷時三月,替他掃平了東海一帶,爲患多年的大海盜團體!東日島主爲人爽朗,高興之下竟當衆許諾,準備把他手上大大小小三百島嶼,交給我打理,他自己便欲效仿聖主,雲遊四方!事件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人們還以爲東日島從此就要易主,着實吵鬧了陣。我那時一聽,頭皮頓時發麻,因爲我對打理羣島的事,實在提不起興致!我此生有兩大追求,一是探尋我們人類在海洋中的極限,會到哪裡;二是解開必死海域,浮石下墜之謎;我挑了個好日子,與島主攤牌,道明志向,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溜之大吉!事後聽人說,東日還爲此氣了好幾天!因爲他連出遊行李都準備妥了!哈哈哈哈!”
他開懷大笑,忘川首次見他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內心也是波瀾洶涌。心想:到底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態,才能做到對世間一切事,處之泰然,失之坦然,得之淡然,放之必然?現在他知道了!
浩渺無垠繼續道:“離開東海之後,我就去了西部深海。那時候深海還不像現在這樣,有這麼多勇士,敢於深入海洋深處探險。十年前,哪怕身體再硬朗的人,到了深海,頂多也挨不過三天。是以當時很多人,都認爲,我們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只有三天!並定下規矩,所有到深海探險、修行的人,必須將自己海底活動時間控制在三天之內,新人最好不要超過一天。多年以來,人們一直循規蹈矩,依照前人劃出的“安全時間”來活動,誠然,這樣做,深海的喪命率確實大大降低了,然而整個海域,卻也再難有突破。他們得到的,是安安穩穩,波瀾不驚的生活,失去的,是探尋未知,追求更多可能的勇氣和激情。我去到深海時,在忙忙碌碌的人們的眼中,已再難看到往昔那種渴望超越,追尋自我的光芒。所以我到西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所有人宣佈,我要到海洋深處,呆上五天!消息很快傳播開來,他們都以爲我瘋了,都嘲諷我,小有成就便不知天高海深。那時候,西海有頭有臉的人物紛紛跑來勸我,勸我不要用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不要叫靈界損失一位傳奇英雄!他們只知道我以史上最快的效率,殲滅了爲數最多,力量最大的海盜團,卻不知我這三個月的背後,承受了多大的磨難與危險,以及我應對這些困難所耗費的意志力和生命力。我沒有跟他們多說,因爲我知道,粉碎流言的最佳方式,就是去做!用行動證明給他們看!我爲此準備了十天,將自己身心調整到最佳狀態。出發前,千叮囑萬囑咐,囑咐他們在這五天裡,千萬莫下來找我,若真要爲我做些什麼,不妨考慮備好慶功酒,慶祝我凱旋!”
“前輩!”忘川聽得激動,叫了一聲。
“西海幾乎所有居民,都在那五天裡,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日夜守在浮城上,等我上來。一天,兩天,三天······他們情緒也越來越複雜,三天了,悲觀者認爲我已再不會上來,樂觀者則認爲我可以創造奇蹟!第四日早上,有人陸續離開了,重拾手上工作,心情沉重的幹活。但更多人依舊選擇堅守,選擇支持我。第四日中午,已有不少人爲我哭泣,朝大海揮撒鮮花,以爲我死了,久久不願離去;直到那天夕陽將落,整片西海的上空,支持我的人已哭成了一片傷心的海洋,聽說那時有人喊,‘來個人下去吧,去把我們英雄的屍體找回來!我要將我今生拿的所有勳章,戴在他屍體上!’
沒有人下來。不是因爲他們冷漠無情,而是他們,真真敬重我,把我之前說的話當回事。
我沒能堅持到第五天,因爲我的身體意志,與深海壓力對峙到第四天夜晚子時,就不得已宣佈失敗了。老實說,我上來時,心情一路跌至谷底,我害怕面對失敗,害怕面對岸上,那些滿懷希望等我凱旋的人。我沒有想到,自己浮出水面後,迎接我的,竟會是西部海域有史以來,最瘋狂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