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鴻頹然坐地。此時日已高升,他正癡癡望着明淨天空,迷惘不已。
他輸了,連輸三局,平生未遇。好在他性命猶在,只要命在,就還有機會!
“哼,草終歸是草,不懂得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孤鴻天真地想。
此時他的際遇,十分明瞭。輸掉了決鬥,自然輸掉了自由。
他向四周瞧去,真是見鬼的地方!明明是片一望無際,綠意盎然,任誰見了都想放懷馳騁一番的大好草原,他卻寸步難行!
他就像一個犯了死罪的人,被千千萬萬名獄卒看守着!
他嘆息,百無聊賴,隨手在地上摸起塊小石子,賭氣似的用上幾分神力,朝遠處擲去。石子去勢迅猛,將落未落,被一隻橫空出世的大手掌穩穩接在掌心,絕無可能下落砸到任何一棵草。
孤鴻鬱悶之極,瞧,就知道會是這結果。他又嘆息,忽然出手,抓向離他最近的一棵略顯枯黃的結縷草,他自認爲這幾下出其不意,好歹也能抓住些把柄,不料一隻靈魂之手端的快速,搶前扼住了他手腕。
孤鴻被它一抓,便覺手腕要斷,當即放聲呼道:“對不住!”
靈魂鬆手,消失。孤鴻站起身來,異常惱怒:“這算什麼?要殺便殺,休想把老子當玩偶!”
此時那株結縷草也動了動,用一種異常滑稽的語氣說道:“誰是‘老子’?什麼是玩偶?你說話真怪!”
他愣了愣,總算有人肯開口搭理他,是以道:“喂,這位草兄,你們要如何處置我?”
結縷草沒好氣地說:“總活不出這草原!”
孤鴻大搖其頭,喃喃:“不會的,不會的,我來這裡是人意,師父總不會叫我來送死!”
“師父?誰是你師父?”結縷草問。
孤鴻似沒聽見他說話,突然之間打了個機靈,伸手往胸前摸索,直至摸到一枚棱角分明的硬物後,才長長舒了口氣。
“幸好神令沒丟。”他心想,同時又忍不住想,“倘若此刻伏良神令再發揮威力,哼,整片草原都將化爲灰燼!”他如此想,卻不敢拿出來,萬一被這些不知大小的傢伙奪走了,那還了得。
“真是怪人,淨說胡話。”結縷草吃了閉門羹,對他失去興趣。孤鴻直起腰板,四周草羣立時警惕起來,綠色葉瓣泛出異芒,隨時準備應變。
孤鴻笑了笑:“想你們是草時,根本不用顧慮一個毫無相關的人吧?不用怕,我只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行走的權利。”
周圍一聲音嚴肅道:“大當家特別吩咐,不能讓你離開半步,小心了,再動我們可要打暈你嘍!”
孤鴻一邊搖頭,一邊嘆息:“不能離開半步,並不意味······”
幾道紅芒同時閃爍,他話未說完,人已“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原來他說話的同時,多走了半步。
孤鴻又做夢了。這次夢見被人打,總被人打,每次都打腦袋。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自己怎麼躲,總還有人打他腦袋呢?
他倒希望一切是夢。至少夢裡所受的苦醒來後定會煙消雲散。如今他醒了,腦袋卻昏昏沉沉,似有千斤重。兩天之內,他竟被連擊了三下,哪怕這顆腦袋是石雕的、鐵鑄的,也萬萬承受不了第四下了!
“師父啊師父,你在天堂享福了,卻爲什麼把我丟在這慘無人道之地,叫我受盡欺凌,毫無尊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我自問一生沒做過壞事,何以到頭來,連一棵草都跟我過不去!”他想。
他直挺挺趴在地上,早就醒了,只是不願睜開眼睛,不願動哪怕一根手指頭。他害怕周圍這些蠻不講理的莽草,一言不合就對他大打出手。
他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不得不怕草。惹不起,幸好還躲得起。
“現在我倒要好好享受這份寧靜愜意,好在草原草禁錮得了我行動自由,禁錮不了我的思想,只要我願意,我的思想依舊可以暢行於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孤鴻貪婪地呼吸着鼻下潮溼的土氣,癡癡地想。
忽然,一把細小而膽怯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孤英雄……你醒了麼?”
他渾身一顫,倏地睜眼。
“你莫要動,莫要出聲,莫要被草原草發現了。”
他緊貼地面的耳朵忽然感覺地表有了極其輕微的顫動。於是趕緊閉上眼,夢囈一樣“嗯”了聲。
“嘻嘻——”耳朵傳來嬉笑,一聲音小聲笑道,“我早說過,英雄不會出賣我們的。”
又一聲音應道:“是啦,趕緊想想法子救英雄出去吧。不然,人家又要說咱鑽地鼠的名聲是吹出來的哩。”
孤鴻耳朵之下,乃是兩頭鑽地鼠。
孤鴻高興極了,他以爲菩提長老已扔下了自己,沒想到鑽地鼠這麼快就出動。以示感謝,他動了動耳朵。
“危險!”
耳下鑽地鼠同時發出一聲驚呼,縮進地底,以爲行蹤暴露。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就連孤鴻也以爲兩頭鑽地鼠就此嚇跑之時,耳下泥土再次鬆動,許久,它們才小心翼翼地說:“嘿嘿,總算沒被發現。”另一把接口:“發現又如何,還能追得上咱?不是我吹牛,地底下我鑽起地洞來,連天上那三頭禿鷹也趕不上!”
“好啦好啦,千萬別忘了咱家祖訓‘大膽鑽地,謹慎做鼠’,任何情況下,都要時刻保持萬分警惕!方纔那狀況,小心三百倍也是有必要的!”
“是了,是了。孤英雄,你沒被發現吧?”
“有就動一下耳朵,沒有就動兩下,好麼?”
孤鴻動了兩下耳朵。
鑽地鼠歡呼了聲。接着一鼠輕聲道:“孤英雄,並非我們不願救你,只是經由上次,草原草已時刻提防起我們哩!”
另一鼠又道:“所以我們暫時只能替你傳傳信。你有沒有什麼話,我們幫你帶?”
孤鴻急得額頭直冒汗,他很想告訴兩位鼠兄,草原草近在咫尺,他實在有口說不得,只能幹動耳朵。
“咦,我們忘了,孤英雄不能開口說話。”一鼠終於道出了他心聲。
“那怎麼辦?”
一段沉默。
“孤英雄,我們先回去稟報菩提長老,說至少你還沒死,長老聰明絕頂,一定可以想出辦法,先委屈你啦,記得有什麼事,就趴在地上,自會有鼠兄來照應你哩!”
鑽地鼠話一說完,孤鴻耳下那撮鬆土立馬恢復了靜寂,得知它們走了後,他嘴角也露出了微笑,起碼他已知,還有朋友惦記着他呢。
他大呼一聲,已睜開眼,爬了起來。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記得昏迷前正烈日當空,此時半輪紅日正於草原盡頭緩緩升起,金光灑滿大地,金色與綠色相交融,整個世界洋溢着飽滿的生命力。令人情不自禁感嘆生命的美好!
孤鴻左手叉腰,右手撫額,半眯着眼,看太陽冉冉升起,內心異常振奮:“不管黑夜多麼漫長,光明終會來臨!”
他張開雙臂,盡情呼吸,彷彿整個世間的美好都已被他抱在了懷裡。
孤鴻,唯一值得別人稱讚,自己也引以爲豪的品格,是決不輕易認輸!
在他鼓起勇氣站起來那一刻,就已決定,與草原草相鬥到底!
他舒展了下筋骨,大聲疾呼:“來呀,餓死我也!偌大草原,難道竟連吃的也沒有嗎?”
他這一嚷,周圍小草果然微微動了起來,竊竊私語,彷彿在商討着如何回答這問題。
孤鴻沒有看他們一眼,反而神色倨傲,昂首挺胸地站着。瞧這神氣,有誰會相信他竟是個被囚禁,沒有自由的犯人呢?
許久,草羣中傳來一聲回答:“我們吃的是陽光。”
“那我呢?你難道要逼我吃草?”他哼了聲。
此言一出,頓時有幾株草泛起了紅芒。
“好!”他嘿嘿笑:“現在連說句氣話都不行了是吧?”
“我看你肚子餓是假,皮毛癢了是真!”一道紅芒,忽然拔地而起,變成一個惡狠狠,瞪着眼睛說話的靈魂。
孤鴻怔了怔,說:“我道是誰說人話說得這麼逼真,原來是頭鬼!”
那靈魂哼道:“沒錯,我是鬼,你也做不了幾天人了!”
孤鴻皺起眉頭:“這位鬼兄,你也有做人的時候,你也知道,一個人若是幾天不吃不喝,那他縱然是神仙,也活不了多長,我餓了,我要吃東西!”
靈魂卻陰陰笑道:“不錯,我還知道,一個人若還能像你這樣神氣十足地說話,他餓極也有限。”
孤鴻瞪大雙眼,怒道:“我不跟奴才說話,叫你主子出來!不然,我就要鬧到你大當家那裡去!叫他寢食難安!”
靈魂笑道:“我主人正是不屑和你說話,才命我代勞,還有,你最好不要惹惱了大當家,乖乖聽話,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天。”
“哦?”孤鴻漫不經心應着,右腳下意識向前挪了半步。
“小心了,你已走了半步,超過半步我可要打暈你嘍。”靈魂警告。
這次他學乖了,停止腳步,不理會靈魂,卻朝他腳下那棵小草道:“這位草兄,你們大當家原話是怎麼說的?”
那小草似乎很不情願與他說話,只冷冷道:“看好這小子,不能讓他離開半步。”
聽一棵草學另一棵草說話的語氣,當真有趣之極。孤鴻頷首,沉吟,又道:“大當家只不准我離開半步,還有沒有不准我做其他事情?”
只聽另一棵無名草驚訝道:“你連半步都不能動,還能做什麼?”
孤鴻叫起來:“半步之內,能做的事多哩!譬如······”
他適時住口,嘴角掛笑,仰起頭望天。
當即有某草忍不住問道:“譬如什麼?”
孤鴻道:“我不敢說,怕你們學了去。”
某草立馬道:“絕不會!”
孤鴻道:“我可不敢相信,你們這百年來的知識,不是跟靈魂學的,跟誰學的?靈魂本是人,我也是人,況且你們這麼聰明,你說,我能不提防嗎?”
他身邊草羣忽然間鼓譟起來,孤鴻卻在暗笑,好奇心乃是人類最大長處,同時也是最大短處。這些大地新主已初具人的品性,大多數思想卻依舊停留在嬰兒階段,單純,又極易腐敗。這時期的人,好奇心最重,好而奇之卻又不得其理最是煎熬,他正是瞅準了他們這一弱點,大肆進攻。
果然,草羣一陣聒噪過後,產生了分歧,一部分苦苦哀求,非要叫孤鴻道出個所以然來,另一部分則說應適可而止,小心他出詭計。
孤鴻嘆了嘆,忽然吹起了口哨。平常人吹吹口哨,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自孤鴻嘴裡出來,卻別有一番滋味了。
此刻草原並沒有鳥,但小草們分明聽見一聲短而尖的哨音,忽然之間變成了百鳥爭鳴,嘰嘰啾啾,吱吱喳喳,彷彿時而齊聲歌頌清晨陽光的美好,時而爲爭奪一片棲身之地爭鋒相對,大打出喙;哨音忽的一轉,鳥鳴同時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涓涓細流,風吹葉落,鋪在地上,發出“沙啦啦,沙啦啦”的細響,似乎偶爾有一兩片枯葉,隨着呼呼的風,盪到了河面上,將要落入河流,隨波而去時,忽又一股旋風,將那落葉捲起,於空中打轉,風力退去,落葉終於要跌落水流,卻憑空掠過一隻“唧唧”翠鳥,緊貼水面飛行,翅膀擊水,發出“啪啦啪啦”聲,在枯葉落水那一剎,用嘴銜起了它,振翅離去,這一幕,恰好被一頭前來喝水的麋鹿瞧見,嚇得前腿一蹬,受驚而逃,唯有岸邊草叢幾枚被它踢落的小石子,落入水中······
聲音忽止,孤鴻俊美的臉上洋溢着迷人的笑。
周圍生靈,卻早已驚呆了。
他們最熟悉,最親近的大自然之聲,居然在一個人類嘴裡惟妙惟肖地“演奏”出來,怎能不叫他們驚歎,怎能不叫他們發呆!
“瞧,並非什麼事,都得動腳才能做吧。”孤鴻淡淡一笑,“這只是其一,我還有其二,其三,許許多多,有趣得緊的本事,不用離開半步,也能辦到的。此刻就不再一一展示了,若被你們學了,豈非糟糕。”
半晌,某草似乎終於按捺不住,支支吾吾的說:“再······再給我們瞧瞧唄,我們保······保證不學。”
“不行!”他搖頭。
草原中頓時傳出一陣陣失望沮喪的嘆氣聲。
又聽某草哭喪着說:“也是,我們對你那麼壞,原也沒臉求你了。”
言下之意,竟似要放棄了。
孤鴻沉默一會兒,道:“事情也並非沒有商量。”
草原草紛紛擡起頭來。
“願聞其詳!”
“請說!”
“洗耳恭聽!”
“我就知道!”
周圍七嘴八舌,氣氛立即高漲了起來。
孤鴻暗自好笑,尋思真是幫單純的傢伙。他清清嗓子,說:“你們想學也可以,只是有個條件。”
立即有某草結巴說:“這······這······放了你可不行!”
孤鴻搖頭:“哎,我自知你們大當家不會放過我,又怎會爲難大家?”
“那······那你且說來聽聽。”
孤鴻說:“我有幾個疑問,怎麼想也想不明白,若哪位草兄替我解答,我自然有所報答。”
草原草又議論起來了。最後出來個代表,謹慎道:“且······說來聽聽。”
孤鴻正了正色:“是這樣,與人交手,我雖不能算快,卻也自認不算太慢,爲什麼和你們比試武藝,竟毫無還手的機會,你們怎能這麼快?”
他說完,草原草立時鬨笑起來,便有某草笑道:“哈,原來你是爲了這個,嗯,這的確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孤鴻道:“我只求個明白,絕無半點偷師之意。”
草羣氣氛似乎開始變得輕鬆,因爲已傳出了談笑之聲。孤鴻嘴裡不說,心裡卻已暗暗着急,他費這麼大勁,無非想在某些思想單純的草原草中,套出“草原追擊令”的秘密,再做計劃,聰明的他知道,若想在這片草原上逃出生天,首先得保證自己不再被輕易打倒,知己知彼,知根知底,方能百戰不殆,之前敵不明,己不知,才屢屢吃虧。如今他已漸漸瞭解了這羣敵人,開始摸到了他們的弱點。一切似乎都朝着他設想的方向進行。眼下套已出,目標卻遲遲未迴應,怎能不叫他心急?
不料有某草笑道:“這叫我們如何回答?你······你不是慢,是······慢極了!”
“什麼?”孤鴻叫道。
那草嘆道:“所以我們根本不擔心你會偷學。”
“我不懂,什麼叫‘我慢極了’。”孤鴻大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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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草向周圍同胞望了望,忽的渾身泛起紅芒,有個靈魂飄了出來。
“不好!”孤鴻內心一凜,暗忖,“難道他們看穿啦?”
他錯了,靈魂雖已被召喚出來,卻不見動作,只高高挺立,低頭瞪着他。
“有關武藝的事,你跟他解釋一下。”那草仰頭,對靈魂道,然後轉向孤鴻,“你說過的話,可不要耍賴!”
“不耍賴!”
靈魂發出一聲怪吼,掠至孤鴻身前,與他對視,爾後道:“我之所以出手比你快,皆因我使了法子,令你的行動,在一剎間延緩了好幾倍,這就是答案!你滿意了麼?”
“不可能!”孤鴻如願以償,得知了草原追擊令的秘密,但他仍要這麼說。
“你認爲我騙你?”靈魂不高興了。
孤鴻不置可否,道:“我沒覺得自己行動遲鈍!”
靈魂道:“你感覺不到的。”
孤鴻道:“這在乎你說的是真還是假。”
“是真的,你出手實在太慢啦!”主人也替靈魂打不平。
靈魂給他主人道了聲謝,然後用輕蔑的眼光看向孤鴻,冷笑道:“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孤鴻面不改色,從容道:“既然我感覺不到,試一千次又有什麼用?不如想想法子,叫我相信你說的話。”
論辯駁,區區靈魂又怎會是孤鴻對手?
靈魂氣得渾身顫抖,發起怒來:“這不行,那不行,你待怎的!”
“除非叫我以旁觀者的角度,見識見識。”孤鴻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