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
四妹被五個褐衣人,連夜冒雨帶到了一個叫服罪宮的宮殿。
到的時候,雨已漸息。四妹被毒龍用靈魂之眼看了一下,便昏闕至今。等她悠悠轉醒,發現天已大亮,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小屋子的一張陌生小牀上,周圍更無一人,只偶爾一兩聲淒厲慘叫,自外面傳來。
她先是驚叫一聲坐起,發覺自己並無不妥,屋子大門敞開,門外是一片大理石鋪砌的廣場,陽光映照下,泛着刺眼的白色。這時兩位赤膊大漢,神情粗魯,從門外廣場經過,合力扛着一個渾身血污的人,此刻正側臉對她露着淫笑。
她嚇了一跳,又躍上牀。“有人嗎?”她喊。她看見自己的琴,套着紗袋好好的擱在牀腳邊。
“謝天謝地!”她拿起它。不管外面多麼繁亂,只要有它,她就能感到一絲慰藉。
“謝天謝地有什麼用?”門外突然走進一人,手腳深深藏在褐袍裡,臉似石像。
“你要謝的人還沒出現。”他說。
“哼!”四妹不知他名姓,但知道他是誰,“判官,我犯了什麼錯,你憑什麼把我抓到這裡?”
“沒錯?”毒龍指着自己眼睛說,“是人就會犯錯。你的底細,我這雙眼睛可是瞧得一清二楚了。妖女姑娘——”
“你······你叫我什麼?”
毒龍哈哈大笑:“不會錯吧,你本名叫‘妖女’,有段不怎麼愉快的童年,對嗎?”
四妹緊緊摟着琴,神情緊張起來。
“其實,”毒龍說,“你童年的事,我看也不必太過較真。你會給對你好的人帶來災難?這種胡說八道的話——當然了,”他又恢復石像表情,“發生在你身上的巧合,確實有些過於玄乎,細想之下好像也並無道理,眼下有個對你好的人,立馬就要因你而遭殃了。”
“你,你們利用我?”她怒道。
“談不上利用——”門外又走進一人,正是抓她回來的九斑,“你的的確確,結交了那個大罪犯,我當然有理由拘捕你!”
“他,”她後退了兩步,顫聲道,“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哼!什麼罪?”九斑道,“三位大將軍因他而死,五位判官因他捱罵,你說他犯了什麼罪?”
四妹愣住了,她覺得自己雙膝有些發軟。“我······我跟他素昧平生,你們把我抓來又有什麼用?”她說。
“那可不一定,”毒龍將她上下打量一番,說,“他若是多情種子,你就大有用處。我毒龍雖然對女人向來沒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比世上大多數女人,都更具魅力。”
九斑也道:“不錯!至少看着你,比看蕭如是舒服多了。”
四妹又羞又怒,不敢說話。兩位判官相視一笑。
“也是,”毒龍說,“只與你待一會兒,我便有點忘了分寸,可想而知,那個與你同行了一天一夜的刺客,此刻是什麼心情。”
“哼!”四妹緊咬嘴脣,“他······他不會來的,倒是叫我們少主發現,你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兩位判官扭頭看了下天色。毒龍道:“正午,正午時刻,我們就叫你看看,服罪宮的天羅地網,是如何生擒他的!”
他們走後,四妹渾身無力,癱軟在牀上。
“沒關係的,”她擦乾眼淚,安慰自己道,“你以前受的委屈還少麼?怎麼越大越不爭氣?不是說好要叫他們看看,你過得比誰都堅強嗎?”
她以手撫琴,眼淚滴在弦上,彈不出任何聲音,此刻她多希望除了它,還能有個肩膀讓她依靠一下。
她在心裡呼喚阿瑟。殊不知,阿瑟此時也呼喚着她,正在不知名的地方,瘋了似的找她。
小屋的門未曾關,她跑到門口,立時便有兩個相貌粗鄙的劊子手,惡狠狠地自兩側探出頭來,恐嚇她,尋她開心。她只好退回屋內,眼巴巴望着外面的天空。
正午已到。
正午已過。
期間毒龍九斑來巡視了三次。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
夕陽將要西下了。
毒龍第四次來看她,瞧他的臉色,顯然是捱了一頓罵。
“你······你想做什麼?”四妹見他神色不善,心裡有點着慌。
“做什麼?”他冷冷道,“太陽快要下山,他卻沒來,我還能做什麼?看來他對你,並沒有那麼上心。”
“我早說過,我跟他沒什麼關係。”她不停後退。
“是麼?”毒龍倏地握住了她的左手腕,惡狠狠瞪着她。
“你······你想怎麼樣!”她驚呼。
“怎麼樣?”他嘿嘿笑了聲,另一隻手迅速自她肋下穿過,突然發出原始人一樣的野蠻之力,將嬌滴滴的她挾住,哈哈笑着,大踏步朝門外走去。看守的兩名劊子手,直愣愣看着他,哪敢吱聲。
四妹掙扎聲,驚呼聲,卻全被他放浪聲掩蓋。廣場很大,風也很大,兩人交雜聲均被風吹散。
太陽下山,天已變暗。
五道褐色厲芒,突然從天而降,落在四周的金頂之上。將他們兩個圍在中央。
笑聲與叫聲頓止。四妹淚眼瑩瑩,猛地滯了滯,因爲她看見一處金頂上,居然還有另一個毒龍!
她側過頭,發現自己雙足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地上,身子已然立定。挾持她的“毒龍”,此刻看着她,露着苦澀的笑。
她認得這眼神,這笑容。
“啊,是你——”她叫道。
“是我,”他說,“我······我沒打算來的,只是死之前不見你一面,怎麼都不安心。”
“你——”四妹瞧着他,眼淚又流了下來。
金頂上的毒龍拍了拍手,笑道:“好一個多情男子。這僞裝功夫也不錯,只是你沒弄清楚,我毒龍不好色!凋花兄猜得不錯,你果然早就混了進來。”
孤鴻將四妹推到身前,說:“我來了,可以放她走了吧?”
“當然!”毒龍大聲說。
“謝謝!”孤鴻一邊說,一邊示意四妹向門外走。四妹抹乾眼淚,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能進來,也一定能出去對不對?你出去後去一個叫洛亞崖堡的地方,找一位叫阿瑟的人,跟他說我在這裡,他就會來救我的。我不願叫你冒這個險。”
她飛快地說完這些話,擡起頭,眼神懇切地看着他。他苦笑着,她前半句與後半句話叫他感動莫名,唯獨中間那段,“洛亞崖堡”,“阿瑟”等字眼,叫他聽了不是滋味。
“阿瑟,阿瑟,這世上難道只有他才能救你嗎?”他酸酸地想,險些要狠下心,棄她而去。
四妹焦急地,等待他答覆。
“爲什麼?”他忽然賭氣似的說:“沒有他,我也能救你出去!”
他飛快地,用劍在她腳下劃了一個圈,然後持劍一閃,直取毒龍判官!
“你——”四妹的驚呼聲被一陣風吹散了。
毒龍臉色一沉,全身戒備:“假毒龍戰真毒龍!”他呼喇一聲躍至廣場,身後熱浪滾滾,劍聲呼呼,他暗自一驚,判官掌揮出了一半,劍光已將他半截衣袍削去,切口燃火,他駭了身冷汗,使盡看家本領,躲開了纏身的劍芒。
九斑飛身而下,加入戰團。
“小心!”真毒龍叫道,“他劍法又精進啦!”話剛脫口,九斑的判官掌已與假毒龍對了一掌,頓覺涼意侵體。他打了個機靈,知道厲害,急忙飛身躍開,全然忘了判官的姿態,呼呼嚷道:“好厲害!好厲害!”在旁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的蕭如是,金蝗和凋花,臉色也愈來愈沉。毒龍九斑聯起手來,威勢頓生,不斷與劍芒對抗,孤鴻藉着昏暗天色,身影靈動詭異,倏隱倏現,劍勢越舞越快,漫天披散,竟隱隱有鎖住他們之勢。
“不好!”金蝗大叫一聲,拔地而起又雷霆劈下!
孤鴻一劍逼開毒龍九斑,一劍盪開金蝗的褐色閃電。他渾身亦是大震,就地滾了滾,蹬腿掠回四妹身旁。
“你怎麼啦!”四妹見他身軀晃動,嘴角溢出了鮮血,便欲奔出。
“我沒事!”他手中劍動了動,熱浪即刻將她逼回雲圈內。
金蝗判官,已與毒龍九斑站在一起。他咬着牙,體內血潮翻涌。適才他瞅準時機使出的雷霆一擊,對手就算不立即應聲倒斃,也必定五臟六腑俱損纔是,絕無可能像他那樣,還靈動敏捷地滾來滾去。
“長江後浪推前浪,年輕人當真不可小覷。”雙方正對峙着,判官長與龍得開已站在了廣場一側瞧着孤鴻。
孤鴻噘噘嘴,若無其事地吐出口血。四妹嚇得臉色慘白,眼淚已在眼眶打轉。
“不錯。”龍得開說,“只可惜,走錯了路。”
孤鴻忽然瞪了他一眼,龍得開即刻睜開靈魂之眼,“呼哧”一聲,靈魂火焰憑空燃起,將刮來的一股烈風燒着了,烈風中哀鳴陣陣,似有鬼魂求饒。
在場判官皆是一驚,龍得開厲聲道:“你到底是誰?”他問的,也是其他人想問的。
孤鴻笑了笑,邁開雙腿,手撐劍柄,劍尖抵地。
“我是誰?”他內心也有把聲音在問,“對,你是誰?”
“大家小心!”判官長與龍得開同時後退兩步。毒龍九斑金蝗亦機警地閃開一段距離。金頂上的蕭如是和凋花早已捻動手訣,隨時待命。
孤鴻看了眼四妹,眼中滿是無奈。
“你走吧。”四妹流着淚,求他說,“我不知道你叫什麼,但我會記你一輩子的。你走吧!我是個害人精,對我好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孤鴻搖了搖頭,提起劍,大呼着飛上了天!一劍長虹,隨着他的厲嘯,自劍體揮散開來。
龍得開身形一頓,雙臂張開,掌心變爪朝天一勾,放出“囚龍樽”。廣場上的光芒勢如萬箭,朝天射出!自他坐鎮服罪宮以來,還從未有人,能在他的天羅地網下逃脫的。
白芒漫天閃爍,從孤鴻身上掠過,直衝頭頂上方的黑色蒼穹。
三束白芒被他劍芒盪開,擦肩而過,他已感覺到,底下有股奇怪的力要將他拉扯下。
他唱和着,劍光飛閃,將周遭近身的白芒盡數盪開。他捻了個訣,對着準下方泛着月色清光的大廣場,自劍體抹出三道紅色光斑。
凋花自金頂躍開,光斑擊在金頂上,散出一股股灰色雲煙。其餘兩點擊在廣場上,亦激起了雲浪。
“這是······這是······”判官長定了定神,再定睛一看,邊看邊說:“錯不了,錯不了——”他大聲喊道,“破生技!這是與當年半魔神閻傲連一模一樣的‘破生技’!大夥當心啦!”
話音剛落,雲團下猛地伸出兩隻參天大手。卻是龍得開,暗念秘訣,令囚龍樽在孤鴻頭頂結成的天網收緊!孤鴻臉色變了變,往下飛縱的同時催動破生技,自雲團召出一雙巨靈之掌,像盤古託天一樣托住了龍得開的天網!
整座廣場,已被這張巨網罩得水泄不通。只是礙着那雙巨手,收縮不得。孤鴻落地就勢一滾,劍芒亦對準了龍得開。說時遲那時快,判官長,蕭如是,金蝗凋花,毒龍九斑羣起而上,蕭如是張臂護在龍得開身前,其餘五人紛紛睜開靈魂之眼,放出靈魂火焰!
劍芒與火焰剎那間融爲一體。
廣場劇烈撼動,驚醒了廣場下地牢中的犯人。
誅靈兒睜開了眼。
“誅兄弟,你聽到了嗎?”伸手不見五指,血氣熏天的牢房過道,一把蒼老有力的聲音打破了夜間的寧靜。
“我聽到了。”誅靈兒說,“上面發生了什麼事?”
“哼!”立時有另一把聲音叫道,“肯定是龍得開,又招惹了什麼厲害人物,瞧這陣勢,他又動用天網了!”
“誅兄弟,”老瞎子說,“你說‘一線之機’是什麼意思?”
“須得胸膛鐵鏈,露出一絲縫隙,我便可斬斷鐐銬,劈開這堵牆,斬斷地牢,斬斷天網,斬斷所有束縛!”誅靈兒說。
“現在還是隻能等了麼?”又有一人問。
“既然誅兄弟說等,”老瞎子說,“就等,他說只有這種辦法能出去,就只有這種辦法出去,因爲他是預言之子,預言預示他能出去,他定能出去!”
“老先生——”誅靈兒忽然道。
“嗯?”
“這段日子多虧你教我,”他說,“是你令我懂得了如何有計劃地去做一件事,一夢醒來,恍若隔世。”
老瞎子呵呵笑道:“太擡舉我啦。你天造之才,再過些時日,開了心竅,你就是渾然不同的人了,我老瞎子看不見,聽得見!乾坤刀擇主,非王即霸!”
地牢上方,又劇烈抖動了下,誅靈兒身上的鐵鏈,亦隨之顫動起來。暗道頓時響起了一陣嗚嗚聲。
他看到一幽光,像幽靈一樣,自地下躥出,又迅速鑽入了牢頂。
“鬼魂!”暗道內,不知誰叫了聲,然後接二連三地有人喊起來,不一會兒,整座地牢都躁動起來了。幽光陸續飄出。嗚咽着,與地牢罪犯的尖叫聲,喧鬧聲交相呼應,彷彿這些鬼魂,可以代替他們突破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