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已停。
“美人兒,”菩苗子耐着性子說,“大家都是女兒家,你爲什麼非要我難堪呢?爲了你,我可以大庭廣衆之下被人辱罵,可以當着這些男人的面,低聲下氣與你說話,這一切,都不足以博取你原諒?”
“菩苗子,”女子語氣愈加冰冷,“你大可不必經我同意,就直接闖進來。要我原諒,卻是不能。”
菩苗子哼道:“你以爲我不敢麼?”
“我從來都不這麼想。你遲早都會這麼做的,因爲你本就是這樣一個人:自私自利,心狠手辣。”
“好哇!”菩苗子惱羞成怒,“我們進去!”她氣沖沖,領着一衆男女,穿過了涵洞。但見又一間幽美小庭院,呈現出來,兩株梨花下,那位絕色美人,屈膝而坐,一雙白玉雕琢的纖手,按定了琴絃,粉色的鞋尖在她鵝黃色裙罩下露出一角,玉人如冰,冷冷盯着闖進來的菩苗子,有股凜然不可褻瀆的氣勢。
菩苗子被她一瞪之下,怒氣便不自覺地收斂了三分。人羣最後的孤鴻,見到她時,全身倏地一顫,立時僵在了原地,瞳孔放大,眼神是再也無法挪開。
“她是誰!她是誰!”他在心裡叫,“你是誰?她們又是誰?此刻何時,你身處何處?”各種各樣的疑問像噴泉一樣,滾滾而來,而他,腦海一片空白,早已不知思考爲何物!他雙腿輕飄飄,丟失了重量;心跳停止,飄至了雲端!
“美人兒,”菩苗子聲音軟下來,“現在我都進來了,你想怎樣,我都依你。”
“出去!”女子怒目而視。
“除了這個。”她賠笑說。
“放我走!”
“除了這個。”
“殺了我!”
“決計不幹。”
“哼!”女子抱琴站了起來,朱脣輕咬,臉頰由於憤怒泛出了醉人的紅色,她似乎要頓足離去,卻在轉身之際,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看到了花衣女子背後的俘虜們。孤鴻與她眼神短暫相交,內心頓時一跳:“啊,她看我了!她看我了!”
“放了他們!”她指着孤鴻,望向菩苗子。
“哦?”菩苗子眼睛順着她指尖朝方向瞟了瞟,掩嘴笑道,“放了他們,自然是可以,但你須答應我,放下小姐脾氣,好好陪我。不然,我就叫他們一一死在你面前。”
女子怒道:“菩苗子!他們都是域外,爲保家衛國而戰的英雄,你自己也來自域外,難道竟無一點同情心嗎?”
“同情?”她笑了起來,“我纔不同情男人哩!依還是不依?我對男人向來沒耐心!”她說着,輕移碎步,向俘虜靠近了些。
女子嬌軀顫動,雙脣緊咬,正進退兩難之際。忽然聽見孤鴻說:“絕不!”
衆人皆是一怔,向他看去。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那不修邊幅的臉上,透着倔強。
菩苗子走到他跟前,怒道:“你說什麼?”
孤鴻看着那女子,她的大眼睛,此刻也正關注着他,靈動明亮的眼眸露出焦慮與關懷。
“此生足矣!”他朝她笑了笑,別轉臉,凜然不懼地迎上菩苗子,然後再看向她:“姑娘,請你絕不要答應。我死則死矣,卻不願看你受委屈!”他又對菩苗子道,“用性命相要挾,哼,你把我們當什麼了?貪生怕死之徒麼?”
“你嘴巴倒挺硬!”菩苗子說,“嗖”的一聲,出手拍碎了他身邊那位俘虜的印堂,幾滴血飛濺到他臉上,其餘三位驚呼,雙腿都已站立不穩了。
“怎麼樣?”菩苗子將沾滿血的手伸到孤鴻眼前,威脅道。
孤鴻瞪了她一眼,然後又看向那女子,眼神緩和了下來。他鼓勵她說:“孤某不懼死,強權無以施其技。你不要屈服!”
女子咬着脣,無比感激地看着他,含淚點頭。
“多謝你!視死如歸的勇士,”她說,“我不會屈服了,因爲,因爲······”她眼神變得堅決了,“小女子亦不懼死!”她攬琴向後一躍,忽然揚起頭,拔動一根細弦,對準了自己咽喉!
“不要!”菩苗子大驚失色,急忙飛身撲去。就在弦將落,菩苗子手將到之際,孤鴻瞧見她衝自己使了個眼神,它分明是說:“快走——”
菩苗子指尖彈出一道疾風,掃中她手腕,指尖琴絃偏了方向,“錚”的一聲,絃音剛落,孤鴻和俘虜們手上的鐵索便應聲脫落了!
三位俘虜驚喜交集,哪還管得了這麼多,手腳一掙,掙脫花衣女子束縛,朝涵洞狂奔了出去!女子們驚呼着,叱罵着,慌里慌張追了出去。唯獨孤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癡癡望着那位自尋短見的女子。
此刻她雙手已被菩苗子制住,懷中琴掉在地上,摔斷了兩根弦,見孤鴻仍未逃走,她臉上現出了遺憾和驚訝。孤鴻只覺有股熱血似要衝出胸膛。菩苗子扭住她雙手,有愛又恨道:“你瘋了嗎?想尋死,也得經老孃我同意!”
她表情愣愣,瞧着地上斷琴,大爲惋惜。
菩苗子鼻子酸酸,乾笑道:“好!在你眼裡,我······我竟及不上那把破琴麼?”
她笑了,笑中帶着酸楚:“它無可替代。”
菩苗子揪住她的手:“是你逼我的。我就要關你在這裡,陪我一輩子!”
“臭婆娘!”孤鴻氣得渾身發抖,“放了她!”
菩苗子盯着他,遷怒道:“都是你壞老孃好事!”她向他撲過去。
“來啊,我也不想活了!”孤鴻敞開胸膛,閉目就死。但聞兩道勁風,在自己頭上一掃而過。有人拉住了他胳臂。
“你好傻!”孤鴻心神一蕩,睜開眼睛,看見幾絲秀髮劃過鼻尖,留下一陣醉人的清香。伊人一手挽住自己手臂,一手攬着斷琴,護在身前,面若冰霜,正與菩苗子對峙。
“你——”菩苗子氣道,“你們——”
“英雄,”女子背對孤鴻,小聲說,“快走。”
孤鴻看着她的背影,魂早已丟了。他喃喃道:“我死意已決,你還這樣護我······我······”她忽然回過頭,瞪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你這人怎麼這樣!”
菩苗子笑了兩聲,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難道,難道你竟看上了這小子?”
“與你無關。”女子回答得乾脆利落。
菩苗子愣了半晌,突然向孤鴻撲去,淒厲道:“我饒不了你!”
女子驚呼着,正準備與她拼個你死我活時,孤鴻突然抓住她的手,一步趨前,展開胸膛,讓菩苗子的厲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身上!
他吐血了,嘴邊綻放笑容。他身旁那女子卻大呼一聲,接着他,兩人雙雙飛過涵洞,飛入了園林的花草叢中。
菩苗子絕沒料到事情竟會這樣發展,是以呆了一呆,然後飛身追出,停在花草邊上,撥開草叢。卻又是一呆,因爲她發現,草叢裡只有兩塊石頭,美人兒與俘虜,已不知所蹤了。
時日正晌午,及至太陽西斜,愈漸黃昏之際。孤鴻睜開了眼睛,吐了口悶氣。他聽見溪流潺潺流動的聲音,看見樹影,在朦朧夕陽下,波光粼粼,像湖水一樣。
“你醒了嗎?”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快的叫聲。他坐了起來,發現那位令他心神盪漾的美麗女子,此刻正彎着腰,笑眯眯看着自己。
“我,我不是——”他明明記得自己被菩苗子的重掌擊中了。
“唉,”她用十分稀罕的眼神盯着他,說,“你沒事,簡直是奇蹟。”孤鴻被她盯得臉有些發燙,好在這張臉,她也瞧不出什麼來。
“這是哪兒?”他紅着臉問。
“我們出了招魂殿,”她說。
“是你救了我?”孤鴻看着她。
她笑道:“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孤鴻問。
“我們墜入草叢後,你帶我轉來轉去,一會兒停一會兒走,竟偷偷跑了出來!所以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老實說,你是不是混進去過?”她問。
“沒有。”孤鴻撒謊道。他不知自己爲什麼撒謊。
她又好奇地盯了他半晌,許久才道:“不記得就算了,反正最重要的是,我們得救了!”
“得救······得救。”孤鴻道,“你沒事就好了,我······我倒希望自己死在裡面。”
“爲什麼?”她追問,“你真一心尋死?”
“是。你走吧。能和你說說話,我已經很知足了。或者你行行好,朝我脖子來一弦,感激不盡。”
“爲什麼?”她訝道,“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啊!”
孤鴻苦笑,憶起此前種種,報仇無望,又着了閻傲連的套,他實在不願過行屍走肉的生活。
“我沒希望了——”他喪氣道。
“爲什麼沒希望?”她又問。
孤鴻看了看她,內心更是酸楚:“姑娘,你走吧!讓我自生自滅。”
她眉間掠過一絲陰雲:“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他道,“我沒有名字。無名無姓,無名之輩。你稱呼我爲‘你’,我亦稱呼你爲‘你’,朗朗上口,公平公正。”
“你?”她全是拿不定注意的表情,“好,我就叫你爲‘你’。雖然你不肯告訴我爲什麼要去死,但你救我時很英勇,絕不是‘沒希望的人’。”
“那是······那是我不怕死······”他臉紅道。
“不管怎麼說,在我最無助時,是你挺身而出,令我免受欺辱,我會記住的。”她甜甜一笑,隨即又道,“你能不能不要死?人生有什麼坎過不去,繞不開呢?要不你跟我回去,我介紹些朋友你認識,有朋友,就不會想不開了。”
“好了,”她拍手道,“這個問題暫且放下吧。我帶你去我家,那裡有很好的人,很美的景色,到了那裡,所有煩惱都會煙消雲散的。怎麼樣?”
她盛情款款,孤鴻雖對未來不再抱有希望,但能與她共度一段美好時光,自然是求之不得。
“好,我跟你走。”他答應她。
“這就好!”她像是做了件極有意義的事,開心地笑了起來。她指了指河流,“你,要不要洗把臉,將晦氣洗掉!”
“不了,不了。這樣子反而舒服些。”孤鴻急忙擺手。
“是嗎?”她怔了怔,說,“你這人真怪!不過也好,有時我也想放縱一下,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不理會旁人眼光,大搖大擺,我行我素,想必很痛快吧!可我到底女孩子家,真那樣做就有點不像話了,哈,哈哈!”
孤鴻的眼睛望定了她。
“你怎麼了?”她從他眼睛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沒,沒什麼,”他扭過臉說,“我······我只是有點高興。”
這時,遠處傳來了吆喝聲。
“她找來了。”她急道。
孤鴻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嘆了口氣,故態似有復萌之兆。
她立時拉住他胳臂:“跟我走!”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掠過河,奔進了樹林旁的幽靜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