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清爽,朝堂肅穆。
鸞音似乎並不急於宣讀那些紙張,而是安靜地倚在龍椅之上。
一陣清風自鎏金窗子流入,流過那疊紙張。輕柔的紙張頓時四散而飛,飄飄灑灑,如漫天飛雪,打着旋兒地落在孫丞相腳下。
藉着朝堂之上明亮的燈光,他辨認出,那是自己近幾年來貪贓枉法的賬目!
一筆筆,一樁樁,都實實在在記載着,包括金額與時間,都分毫不差!
晨時的朝堂過於明亮,以至於大臣們大多看到了那要命的賬目。都竊竊私語起來,其中不乏幸災樂禍者。
孫丞相當即大驚,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腳冰涼。隨後“噗通”一聲跪於殿前:“皇上,老臣冤枉啊!這是栽贓,是栽贓!”
“栽贓?”鸞音挑起一條眉毛,看孫丞相蒼老的身體匍匐在漢白玉磚上,磕頭求饒,小丑似的哭天喊地,樣子尤爲滑稽。“愛卿的意思是……朕栽贓你?”
“老臣不敢!老臣並無此意呀,還望皇上明察!”
“明察?那也就是說朕是不明之君了?”
“……”
孫丞相擡起頭,模糊地看到鸞音高坐於燦金王座之上,第一次,感到這般無力。
身後的同僚,或掩面偷笑,或神色緊張,又或是眼觀鼻鼻觀心,不言不動,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之態。
昔日好友竟無一人出面說情,心中漸漸涌上一陣悲涼之感。
所謂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此刻皆如過眼雲煙。再多錢財,可否買回他此刻的一條命?買不到……
不過還好,鸞音總會有一切出人意料之舉,所以,她不要他的命。
風靜靜地吹,鸞音身側的蔚風嘲弄似的勾起脣角。
良久,鸞音才微笑開了口:“孫丞相,朕的原則是人不囉嗦我,我不囉嗦人。這樣好了,在這朝堂之上,朕與你做個交易,你給朕一個人,朕留你一條命,瞧愛卿你這麼會算,這幾年便賺了這麼多錢,想必一定能算清楚這筆交易是很划算的。“
“是是是,老臣但憑皇上吩咐。”孫丞相抹了一把額上汗珠。
“嗯,很好。”鸞音點了點頭,笑意狡黠,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玉骨扇子,輕輕搖動:“朕聽說,孫愛卿你有個兒子不錯。”
“皇上的意思是……”孫丞相驚怔。
“朕的意思是,朕的後宮就同你孫丞相的錢庫一般,總也填不飽。”鸞音翹起二郎腿:“你兒子很符合朕的選妃標準。”
此言一出,連同蔚風都是心中一驚。鸞音竟是要以一美貌男子換得孫丞相一命,連這貪贓枉法的大罪都可輕易放過,這鸞音當真只是這般好色嗎?
“看什麼看?朕本就是好色之徒!”鸞音是這樣對衆大臣解釋的。
於是,大臣們極力反對的結果便是,第一次朝堂,大多數的大臣被打了板子。
鸞音則倚在鳳倚上,笑的花枝亂顫,最後竟然睡着了……
而孫丞相也很適時地獻上了自己的兒子——孫之棋,且將於二日之後送入皇宮。
……
下了朝,蔚風回了寢宮之中,鸞音也回到帝宮,命茉心爲自己摘下斜插雲鬢的紫玉珠釵,對鏡梳理好一頭潑墨似的烏髮,任其瀑布般直垂腰際。今日不知怎的,她竟退下了那一身月白錦緞裙,換上了一身淡青色薄紗,清新雅然。
臉上粉黛略施,朱脣輕點。鸞音對着鏡子笑,鏡中女子眼眸明亮,如同精靈一般。
茉心癡癡地望着鸞音,略帶羨慕之意,將讚歎之情寫在臉上:“皇上好美呀……”然後又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垂下頭去:“皇上,奴婢……奴婢……”
“哈,你怕個什麼?你說的可是大實話!”鸞音傲然道,對於宮中那些煩亂的禮節,她向來都是排斥。
心情尚好,鸞音搭着茉心的手站着,心中念起那琴聲如天籟的男子:蔚風。
笑意漸漸浮起,在盎然春意下,臉頰之上醉染一片紅雲。這才分開沒一炷香的時間,怎的就開始思念了?
以至於後來,當鸞音將利器插入蔚風胸口之中,看着殷紅的鮮血自蔚風身體流淌而出時,仍會爲當年這一絲醉意而心痛,只是人生一旦邁步,便再也難以回頭。
情初動,只是一份乾淨純粹的心跳與思念,不帶任何污穢,白璧無瑕
有些不合時宜的,門外突地傳來小太監尖銳的聲音,聲聲刺耳:“盈雪公主到。”
鸞音回首,神色有些倦怠。
“參加皇上。”盈雪俯身行禮,身後跟隨的貼身侍婢萍兒隨之行跪拜禮。當然是聽聞了孫丞相之事,這纔到來。
盈雪似乎比往日愈加嬌豔了。鵝黃宮裝裹住玲瓏軀體,細長的眉目彎起,黑髮隨意挽了個髻,走起路來蓮步輕搖,倒更像是個嬌柔女子。孰不知,在這甜美外表之下,深藏了一顆何等陰毒之心,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皇妹毋須多禮。”擡手虛扶一下,鸞音表情不鹹不淡,只是笑意尚冷了幾分,與這和煦春景有些不符。
盈雪彎起薄脣微笑,丹鳳美目上下掃了掃鸞音:“皇姐穿成這樣,是打算去哪兒呀?”
“此事便不足爲外人道也。”鸞音佯裝神秘道,其實她自是哪兒也未打算去。
盈雪冷冷一笑,眼底閃過一絲鄙夷:“不說便不說,皇姐喜歡去的地界,無非又是一些吃喝玩樂,賣買牲口的罷了……對吧,萍兒?”
宮女打扮的萍兒掩脣笑了笑,不知是在嘲諷何人。
“嗯,你說得不錯。”鸞音卻彷彿十分同意一樣:“這些地兒,你自然不會感興趣,所以也無需再問。”她說着,卻在不經意間,悄無聲息對一旁侍候的茉心使了個眼色。
茉心心領神會,忙踱步房內,良久,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
茶杯之中,幾片茶葉打着旋兒地翻滾,水霧迷濛,流淌過屋內每一寸空間。
鸞音站在翡翠屏風旁,見狀忙接過茉心雙手遞來的小瓷杯。輕紗的淡綠,翡翠屏風的正綠,小瓷杯的墨綠,一剎那交映成一體,似是人間最美的藝術品。
這一刻,盈雪確是領略到了鸞音的風華,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與她相比,正如一朵豔俗的花蕊與高雅的瓷器,毫無可比性。
心中這般念着,盈雪眼中的憤恨不覺又加深幾層。
“皇妹從盈雪宮匆匆而來,怕是口渴了吧?朕這兒有上好的碧螺春,尚可潤口,快點兒嚐嚐。”鸞音親切地伸出玉色的手,遞過茶杯,那茶色略有些怪異。
“多謝皇姐。”盈雪回過神來,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雙手接過,放在脣邊淺飲一口,驀地眉頭皺起。
“皇妹,這茶的味道怎樣呀?”見目的達成,鸞音笑得愈發燦爛。
“這……這茶的味道倒真是特別……特別得很。”盈雪皺着娥眉,斟酌詞句,終是決定用了“特別”二字。
“哈哈,自然是特別,朕命茉心用蝴蝶香泡了一宿,又另添了幾味酸澀的料,就等今日專爲皇妹備着,怎能不特別?”鸞音笑道。
“你……”盈雪怒目圓睜。這蝴蝶香乃是消火去燥之物,只是卻與玄國皇族的飛花點葉心法相牴觸,若在練功期間服用此物,必將內力大減,而盈雪雖只是抿了一口,卻也影響頗大。
“蝴蝶香有消火的療效。”鸞音無辜地忽閃着眼睛:“朕見皇妹近日以來,火氣頗盛,料想該是虛火攻心所致,於是幫你打消一些。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東西不能亂吃,話也不能亂說。”她半開着玩笑,半認真道。
盈雪瞪了鸞音半晌,然後擰起脣角,拋出一個陰冷的笑,將茶杯遞予身後的貼身侍婢萍兒:“皇姐多慮了,皇妹尚無虛火攻心的病症。萍兒,倒掉!”
萍兒應了一聲,鸞音並無多言,任由萍兒將摻了蝴蝶香的茶水倒入花盆之中。
那清茶便順勢流淌而下,自萍兒的手中,流入精雕花盆,一絲一絲滲入泥土之中。
待杯中茶水倒光倒盡,鸞音突然臉色一沉,厲聲道:“大膽奴婢!怎敢將朕賜予皇妹的消火清茶倒掉?該當何罪!”
萍兒一怔,忙回首看向盈雪。盈雪也嚇了一跳,未曾料想鸞音的臉會變的這樣快,一時間也難以應對。
“來人,將這低賤的小蹄子給朕拖下去,即刻杖斃。”鸞音冷聲道。
“皇上,皇上饒命呀……”萍兒撲通一聲跪下,奮力哭喊着,只是無奈門外太監立即踱步入內,雙手握其雙肩,無情地將她拖了出去,只餘那淒厲的哭喊聲還久久迴盪空際,聲聲攝人心魄,在寂靜的房內,尤爲令人恐懼。膽小的宮人慌忙低下頭,彷彿已嗅到那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之氣、
萍兒許是做夢都未曾想過,自己的生命會結束得如此倉促,甚至於如此痛苦。人都說,良禽擇木而棲,而她,只不過是擇錯了木,跟錯了主子罷了。只是這深宮之中,容不得你有半點差錯,任何一個差錯,都會成爲日後催命符,一不小心便會丟了性命。
故此,俗話說道:一入宮門深似海。
“你……”見萍兒被強制着拖出,盈雪退後一步,臉色頓時慘白,陰沉地不見絲毫生機。她斜眼看着鸞音,鸞音直視回去,卻面無表情。
盈雪深知,這是鸞音給自己的一個下馬威。
此時,鸞音高傲地挑起眉梢,眼底隱含的霸氣頃刻間一覽無遺。隨意理了理髮髻,她冷淡地看着盈雪:“皇妹還有事嗎?沒事就退了吧,別忘了,朕還要外出。”
“那皇妹就告退了。”虛行了個禮,盈雪忙垂下眼睫,低頭走掉。這一趟,非但沒討到便宜,逞到口舌之快,反倒是碰了一鼻子灰。
鸞音淡然望着那鵝黃身影遠去,脣角抽搐了幾下,然後終是抑制不住大笑起來,趴在翡翠屏風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茉心無奈地搖了搖頭,皇上縱使是足智多謀,手段毒辣,卻仍是這樣孩子氣。
然而鸞音又何嘗喜歡勾心鬥角?只是本着你來我往之精神,盈雪若是明裡來找茬,她鸞音自然也不會甘心受氣。
其實,她並不是那些把江山社稷看得比一切還要重的人。在鸞音心裡,盈雪終是是她嫡親的皇妹,無論她對她如何,鸞音心中總是存着那一絲絲對她的情感。她甚至想過,若是有一日,這江山她玩兒膩了,便拱手贈予盈雪吧,這樣大家就都開心了,再也不會有那些明爭暗鬥了,多好。
只是如今,她還對這皇帝之位感興趣得很,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例如怎樣整治那些個刻板的大臣;怎樣聚集全天下美男子,進行一次空前絕後的選妃儀式;怎樣扮作刺客,與宮中侍衛打一架等等……這些想一想便都覺的興奮。
鸞音啊鸞音,少年時光皆是活在愛我所愛,恨我所恨之中。毋須思索太多,只消活得輕鬆,活得愉悅便可。偶爾孩子氣一下,整一整他人,亦或者是年少輕狂一把,千金去博紅顏一笑,那又如何?
人世匆匆,如露如霧。若是他日,情境所逼,再也回不到這隨心所欲之境,至少不會後悔,初時,曾這般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