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汀沒有回寢宮,而是徑直去了那個密室,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儘管一直在逃避,但最終也不得不面對。
月色清明,樹影婆娑,密室隱藏於一處深井之下,陰沉晦暗,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雨汀一步一步走在暗無天日的密室長廊,昏暗的燭光映出詭異的光芒,他自嘲地淡淡一笑。
他是個極懶散的人,本不願參與這無休止的鬥爭之中,但如今卻走上了這一步。談不上是爲了誰,若一定要給一個理由,那便是爲了自己的心,他無論是做人或是做事,總是忠於自己的心。
密室的門是半掩着的,遲疑了一下,輕輕推開,映入雨汀眼簾的是蘇太后那張深沉的臉,豔麗絕倫,卻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壓抑得彷彿死了幾千年的殭屍。
然後他便看到了雙眸噴火的盈雪,原本嬌怯怯的面容,因憤怒而扭曲,因扭曲而變得令人不忍目睹。
“母后,皇姐。”雨汀輕喚了一聲,仍舊是那與世無爭的笑,清澈的近乎纖塵不染。
“皇兒,你來了。”蘇太后一字一頓道,臉上幾乎沒有一塊肉是在動的,完完全全的僵硬,但雨汀仍可以感覺到她壓抑的怒氣。
“是,兒臣來了。”雨汀不緊不慢道。
倒是盈雪先沉不住氣,厲聲責問道:“皇弟,你是怎麼出去的?那個江夜被你弄到哪裡去了?”
“嗯?”雨汀輕輕地笑着:“我啊……我是偷偷溜出去的,江夜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蘇太后眼眸眯起,透過一絲危險的氣息:“哪裡是他該去的地方?”
“你把他交給那昏君了?”盈雪氣的渾身顫抖。
“二皇姐,大皇姐她不是昏君,她是我們嫡親的姐姐。”雨汀好脾氣地解釋着,溫潤的眉宇輕輕皺起。
蘇太后聽聞“嫡親”二字,血色的脣開始微微抽動,隨即難以抑制地大笑起來,渾濁的雙眸之中幾乎燃起火焰。
“不孝子,你這個不孝子!”她瘋狂地笑,臉色由蒼白漸變鐵青,信手執起紅木桌上一隻燭臺,狠狠摔在地上,蠟淚潑灑了一地,暈開成殷紅的一灘。
“嫡親?哈哈哈哈……”蘇太后越笑便越瘋狂,鬢間花白散落下來,盪漾在頰邊,彷彿一隻嗜血的魔獸,即將把眼前這個纖纖少年吞噬掉。
雨汀看着這樣的母后,心中沒由來地一痛。他懂,權力慾望仇恨會使人瘋狂,但身爲人子,怎麼能親眼看着自己的母后爲這些而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哀家的好兒子,你當真認爲你和那昏君是嫡親姐弟嗎?”蘇太后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雨汀身邊,步履沉重。
她緊緊抓着他的肩,一字一頓道:“你和她根本不是姐弟!你是哀家當年與勒王爺所生,那丫頭根本不是你的嫡親皇姐!你聽明白了嗎?你是個私生子,是個附屬品,你對哀家而言只是用以鉗制勒王的工具,你聽清了嗎!”
昏黃的光芒打在蘇太后臉上,映的那張鐵青的臉孔逐漸蒼涼,鬼魅般令人心悸。她的手緊緊扼住雨汀纖瘦的肩膀,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
雨汀的頭腦轟鳴一片,只感到頓時世界天昏地暗,從小到大所深信不疑地東西頃刻間崩塌。蘇太后那張猙獰可怖的臉孔一瞬間變得模糊,周遭的一切彷彿失卻了顏色,只是腦中不斷回放着那句話:你和她根本不是親姐弟。
不是姐弟嗎?
原來真的不是……
原來,他可以恣意去愛她,去思念她,去接受她的擁抱,可以不必將自己的感情生生壓抑了十幾年!
原來……
他的出生只是緣於陰謀,而他,只是個陰謀之外的附屬品……
附屬品,呵……多麼可笑的一個詞彙。
陰謀掠奪下的炮灰,鉤心鬥角中的產物!
天空中一個響雷炸過,湮滅了無數的愛恨情仇,天像是漏了一個窟窿,暴雨沖刷着整個血色的宮廷。
……
…………
鸞音的心緒不知怎的,就不安了起來,看着窗外瓢潑的雨水,暗夜下的宮廷,就莫名的慌亂,彷彿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一樣。
再次之前,她一直都是鎮定的,但是這一次,卻無法再繼續鎮定下去。
婆娑的樹影彷彿無數的鬼爪一般,深入蝴蝶紗的窗子,映在鸞音清麗的容顏上。
不好的預感使她披衣坐起,裹着一牀明黃被子便起身衝了出去。
宮外伺候的茉心聽到聲音,忙進門查探,看見鸞音莫名其妙的舉動,嚇了一跳:“皇……皇上,這大雨天,您這是……”
“別管朕,走開。”鸞音推開她,用被子擁住自己,便向暴雨中衝去。
茉心看得心中直犯低估,也只敢輕輕喚了一聲:“皇上,您好歹多穿件衣裳……”
雨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打溼着青石板的路面。
鸞音赤足跑在坑窪的路面之上,跑出去未有幾步,便看見了一抹纖薄的身影,倒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身體被雨水擊打地彷彿風中殘葉,幾欲飄散,他執着一個酒壺一口一口喝着,容顏清秀,神情漠然。
鸞音哀嘆了一口氣,早就知道會出事,瞧她的預感多靈。
“喂,雨汀!你找死也不看看地方,跑到朕的宮門口,真他媽有病!”鸞音一邊連聲抱怨,一邊扯着被角跑到他身邊,蹲下來,古怪地上下打量他。
雨滴順着雨汀的髮絲落下,周身早已溼透,輕薄的衣衫緊貼肌膚,勾勒出美好的線條。
他擡頭看了一眼鸞音,原本淡漠的雙眼便瞬間充盈了淚水,他想她,他多麼想見一見她,老天真好,竟真的會給他這個機會。
“皇姐,你來了。”雨汀淡淡笑着。
鸞音也不管地面溼滑,便一屁股坐下,用錦被將雨汀裹住,二人鑽進同一張被子裡,一同被暴雨肆虐。
“你想死啊?”鸞音很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
“是,我正有此意……”雨汀仍舊很溫柔地回道。
“想死也要看看地方,這裡是朕的地盤,要死到別的地方去!”鸞音繼續惡言惡語。
“呵,皇姐總是這樣,就不能說幾句中聽的話嗎?”
“不能!”
“那……皇姐,恐怕這次不能隨你的心願了,臣弟對不起你……”雨汀倚靠在鸞音肩頭,舉起手中酒壺喝了一口。
嗯……和她同在一張被子裡,即便是寒意徹骨的雨夜,仍是覺得很暖呢。這會讓他產生錯覺,感到這個世間還很溫暖,不忍離去。
“你……什麼意思?”鸞音的眼神驀然間變得非常古怪,散發出從未有過的光,她上下打量着雨汀。
雨汀容顏清瘦,臉色已近乎慘白,清麗的眉眼被雨水不住沖刷,彷彿失了顏色的古玉。
鸞音就這麼看着他,眼神由怪異逐漸變爲悽絕,然後……是一種看破的淡漠,無憂無喜。
她信手奪過雨汀手中的酒壺,放在鼻前嗅了一嗅,一股妖邪的香氣。隨即“砰”的一聲,酒壺被扔在地上,上好的元青花摔成無數飛濺的碎片,彷彿跌碎了的心,零落散去,難以癒合。
“蝴蝶香加紫菱落,會產生世間最迷人心魄的氣味,也會產生劇毒。此毒發作起來即刻要命,不會痛苦,也沒有解藥。皇弟,你這是爲了什麼……”
雨汀笑得極其清淡,他安靜地趴在鸞音肩頭,笑看雨落飛花,電閃雷鳴,臉上卻洋溢着從未有過的幸福:“皇姐,我發現現實跟理想真的差得太遠,所以我要尋求一種解脫。”
“但你何必要選擇這種方式?你還年輕……”鸞音疼惜地拂過雨汀冰涼的額頭。
“我也不知道呢。”雨汀輕輕笑着:“我只知道,我不是你,做不到如此灑脫超然。母后是我的親人,我不能背叛她,你是我的知己,我也不能背叛你,既達不到理想中的境界,就不如尋求解脫,你說對不對?”
“不對不對,一點兒都不對!你他媽什麼歪理!?”鸞音的淚水止不住落下,與雨水混爲一體,交織在淒厲決然的夜。
“不對也沒法子了……”雨汀的聲音愈見虛弱,彷彿已處於迷離狀態,稍有不慎,便會隨風消逝。
鸞音咬着脣哭,雙手不住將雨汀往懷裡攔,卻感到懷中的身體越來越冰涼,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流逝,如手中細沙,想抓住,卻怎麼也抓不住。
“皇姐,臣弟現在感覺很幸福呢,咳咳……什麼都不必再顧及……”一縷血絲自雨汀口中流出,映襯白如雪的面容,越發悽美。此刻的雨汀彷彿一朵清淡的雲,正在慢慢地,慢慢地,消散……
“如……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再做你的皇弟,我要……做你的……”呼吸愈見急促,雨汀瘦削的身子戰慄在瘋狂的雨夜,這一刻,他多想抱緊她,對她說那些他一直想說出的話,可是沒有機會了,手臂漸漸無力,難以環住她的腰,喉嚨也漸漸說不出話來。
不過沒關係的,他想,她那麼聰明,一定會猜出他的心思。
他感到非常幸福,這短短一生,雖是苦澀而又艱難,但是因爲有她,此生足矣。
鸞音環抱着雨汀,突然心中一陣寒徹心扉的恐懼,因爲她已無法感受到他的呼吸了。懷中的身子冰冰涼涼,在無數電閃雷鳴之中,安然睡去。
那個曾經清淡如水,那個曾經放着紙鳶的男子,終究是安然睡了去,帶着他的夢,永遠永遠睡了去……
“一生的與世無爭,卻換回這樣一個結果,皇弟,究竟值不值得……”鸞音感受不到哪些是她的淚水,哪些是雨水,只覺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快要被這種決絕的傷痛所淹沒。
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的黑暗,狂風驟雨瓢潑而至,雨水擊打在身體上,都開始有些疼痛。
不過這樣的疼痛,鸞音是感受不到的。
她就這樣抱着他,陪着他,將他裹在被子中,相依相靠,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