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天色昏暗。
月兒隱在雲後,只有朦朧光暈。
而樑太子,當夜進宮,行蹤隱秘。
一路行來,穿過殿堂,直至樑帝寢宮,都未曾受阻。
只在樑帝門前,才被內侍攔了下來。
“殿下。”
那內侍尚是少年,躬身道:“陛下已經入睡了。”
樑太子淡淡道:“父皇今夜睡不着。”
內侍怔了一下,但他畢竟年輕,看不出眼色,卻也仍有阻攔之心。
樑太子神色冷淡,然而他身後的人已露殺機。
就在這時,內中傳來一個蒼老而又虛弱的聲音,道:“進來罷。”
原本以爲皇上已經入睡的內侍,不禁露出錯愕神色。
樑太子未有理會,推門而入。
內中未有點亮燈燭,顯得十分昏暗。
樑太子順手將房門關上,往前走去。
陰暗的房中。
光芒昏暗低沉,只有前方牀前桌案上供奉的夜明珠,熒光朦朧,宛如月色。
前方的牀上,早已坐着一人,未曾入睡,似乎早在等侯。
藉着夜明珠的光華,可以看得清楚,那位身着明黃衣衫的老者,已是蒼老疲憊到了極點,充滿了垂暮老朽的氣息。
樑太子深吸口氣,他看着這個自幼尊敬甚至畏懼的父皇,卻像是能夠嗅到枯木般的腐朽味道。
“深夜前來,太子有何要事?”樑帝聲音蒼老,頹然無力,顯得十分虛弱。
“前次陳芝雲截殺本朝將士,苦無證據,又念他功勞不小,本想便放任一回,但這一次,兒臣已獲陳芝雲確鑿證據。”樑太子施了一禮,方是說道。
房中忽地寂靜了下來。
良久,才聽樑帝說道:“陳芝雲一向忠義,莫要冤了他。”
太子道:“證據確鑿,絕無冤情。”
“證據確鑿?”樑帝那渾濁的目光中,有着一縷精芒,道:“陳芝雲辦事,一向穩妥,如何會留下把柄?”
“乃是文先生取證。”太子答道。
“文先生?”樑帝嘴角掠過一抹笑意,眼神中有着極爲古怪的色彩,只聽他飽含深意地道:“此人過於聰明,智多近妖,便是無中生有之事,亦能做得滴水不漏,如同鐵定事實。”
太子聽出端倪,沉吟道:“父皇似乎對他不喜?”
樑帝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道:“朕等你許久,便是有一物交與你手,看過之後,你便知道,朕爲何不喜。”
太子問道:“何物?”
“此事容後再說。”
樑帝微微擺手,道:“眼下還是探一探,你想要如何處置陳芝雲?”
太子低沉着道:“陳芝雲此舉,形同造反,對於造反之人,父皇認爲應當如何處置?”
“造反?”樑帝笑了一聲,忽地岔了氣,只捂着口,咳了兩聲,才擡起頭來,眼神之中色彩複雜,似笑非笑,道:“陳芝雲隨我多年,他有沒有這個心思,朕還是看得出來的。”
樑太子聞言,沉默不語。
關於這點,他也能夠看出端倪。
但是,陳芝雲截殺太子人馬,鐵證如山。
對於太子而言,此舉之惡,難以言喻。
“當年他本就是個文人,只因臨危之際,主動請命,奉六千兵將護駕……”
樑帝聲音稍低,顯得虛弱,說道:“其實,當初朕也不過是讓他攜六千兵將,前去將眼前大敵稍微阻攔一番,實則早已認定,他與這六千將士,此去只是赴死,僅能爲朕拖延逃生之機罷了,未想,他竟然將敵軍擊潰,一戰成名。”
說到這裡,饒是樑帝這戎馬一生的皇帝,經歷無數風雨的老人,也不禁有着感慨之意。
樑帝也是領兵之人,對於陳芝雲的戰績,自然知曉該是何等不凡。
這樣的感慨之中,不免帶着幾分欽佩。
“陳芝雲立下大功,朕多加封賞,但他兢兢業業,苦練兵馬,卻是什麼封賞……也都沒有放在心上。”
樑帝看着太子,沉聲道:“這些年,他倍受打壓,朕雖臥病在牀,但也並非沒有耳聞,但他卻從未與朕說過。”
“這些年來,他立下多少戰功,朕通過那些殘存不多的眼線,或多或少也能知曉。”
“但是這些戰功,有九成都落在你麾下的將領身上,其中有過半是壓在了鄧隱頭上罷?”
樑帝聲音平淡,沒有半點情緒起伏。
太子略微垂首,看不清神色。
“如當年天水南安之戰,火燒糧草,是他的兩百白衣精兵立下奇功,但奏章上,並無任何記載。”
“而在民間,也逐漸減少了關於陳芝雲的談論,降低了對他的推崇。”
說着,樑帝感嘆道:“這都是你們的手法,對罷?”
太子靜靜聽來,卻也未有否認,點頭答道:“正是兒臣所爲。”
樑帝笑了聲,說道:“朕臥病多年,但早年也是執掌權柄,許多事情也能看得明白,也能知道一些,也並不是你們想的那般昏庸。”
頓了一下,他略帶自嘲地道:“否則,葛尚明早已打下樑國了。”
這老皇帝身虛體弱,一笑便咳,咳出血來,臉色慘白,喘息不定。
太子看着他劇烈咳嗽的模樣,眼神中沉了一下,低沉道:“兒臣從來不敢低估父皇。”
樑帝勉強平復下來,沒有接話,只是說道:“陳芝雲的心思,朕是明白的,他看似對朕忠心耿耿,但實際上,他這種人物,效忠的是整個樑國,或者說,該是樑國無數的黎民百姓。”
說着,樑帝不無恍惚,道:“陳芝雲年幼時經歷過戰亂之苦,深知朝代更迭,百姓苦難,所以他只會是平定戰亂的將帥,只能是爲國爲民國的治世賢臣,不可能有叛亂之心。”
“這些年你們打壓陳芝雲,他不是無能爲力,不能只能任你們宰割,他沒有任何反抗,不是反抗不來,只是不願大動干戈。”
“朕知道你與他不合,因爲你認爲他效忠於朕,卻不效忠於你。”
“其實,他效忠的只是樑國的皇帝,天下的正統,不是我一人,也不是你一人。”
“你是儲君,便是未來的皇帝。”
“日後你若登基,天下仍在亂世之中,他依然能夠成爲你麾下的大將。”
樑帝看了他一眼,道:“懂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