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九退了兩步,退入林間黑暗處,待過了兩個呼吸的功夫,便走了出來,手中已是多了一罈子酒。
古蒼看不出什麼,但清原瞳孔一縮,心中更驚。
黎九衣不蔽體,僅是一條破爛不堪的寬大短褲,其餘俱是顯露在外,筋肉虯結,也沒有任何可以存放物事的器物或包裹。但他退入林間,不過兩個呼吸,便取出了這壇酒,除非這酒本就放在林間,否則,便只有一個解釋。
黎九身上,有着類似於古鏡,類似於古仙袋之類的寶物,縮乾坤於掌中,納須彌於介子,內藏小千世界,化一方天地爲方寸之間。
人世間這等寶物屈指可數,古鏡乃是廣元古業天尊遺留的先天至寶,自是不必多說,而古仙袋乃是昔年御獸宗的鎮山至寶之一,也是非同尋常。這個黎九懷有這等寶物或是法術,可見其不凡之處,比清原猜想的猶過一籌。
再看這黃公子,他面上含笑,溫文爾雅,身上淡色黃衫,長寬合襯,而腰間一枚玉佩,在火光中閃耀着瑩潤光澤。
“閒話暫時停下,且與……”
黃公子頓了頓,道:“且與我共飲此酒。”
他手中一翻,依然多了四個酒杯。
清原見狀,暗暗心驚,只因是看不出他的手法,這四個酒杯彷彿憑空變化出來一般。
身後的黎九,似乎有些不甚歡喜的模樣,伸手拍開酒罈的封口,頓時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瀰漫開來。
空中彷彿鳥語花香,更如雲層飄浮。
酒未入口,只聞其味,人已先醉三分。
清原神色恍惚了一下,眉宇中六月一照,九重玉樓驀然閃現,鎮壓一切虛幻之感,這才驚醒過來,心中不禁凜然。
“好酒。”
清原感嘆了聲,伸手一拍,將那邊昏昏沉沉的古蒼驚醒了過來。
黃公子笑道:“這酒來之不易,確是好酒。”
黎九神色低沉,眼中閃過幾許異色,似乎對這酒十分在意。
這時,夜色林間,忽有聲音傳來。
有夜梟之聲,有猛獸之音,有低沉,有長嘯,如虎吼,如狼嗥。
酒香醉人,也醉飛禽走獸。
“都不算愚魯,還能被酒香引來。”
黃公子笑道:“來得也好。”
說着,他吩咐道:“黎九,你去抓一頭回來,切記,不可傷。”
黎九應命而退去。
清原和古蒼俱都不知其意。
黃公子也不解釋,只是含笑不語。
然而不過片刻,黎九便已歸來,而在他手裡,提着一頭斑斕大虎。
虎爲山中之王,威能雄偉,就是尋常開了靈智的精怪見了它,也要瑟瑟發抖,任它吞食。然而在此時,這頭猛虎卻如小貓一般,被黎九提在手中,溫順而柔和。
嘭地一聲。
黎九將它拋在地上,指着前方,道:“跪在那裡。”
這頭老虎還未開靈,也非精怪,但卻真能聽懂黎九的話,當即匍匐着身子,朝着前方火焰邊上挪動。
它來到了火焰邊上。
清原看了一眼,默然不語。
反倒是古蒼,它如今已是三重天的山魈,可以輕易打殺虎狼之物,但早年身爲精怪,行走時山中時,也是懼怕虎狼之類的。如今見到這頭兇虎匍匐在此,瑟瑟發抖,全無山中王者之風,也不禁有些錯愕。
“桌子來了。”
黃公子輕笑了聲,朝着虎背上輕輕一拍。
手尚未觸碰到老虎背上,而老虎就已經哀鳴出聲。
只見虎背脊骨往下沉去,兩側肋骨往上張開,頓時虎皮擴張,不過剎那之間,這頭老虎的背上,就已經平坦如桌面。
然而老虎未死,只是四腳都抓入了土地當中,口中發出幾許低鳴。
他將酒杯放在虎背之上,朝着黎九看過一眼。
黎九取過酒罈,細細斟酒,每一杯都斟至八分,而杯外竟是一滴不灑。
這麼一個鐵塔般的壯漢,如此小心翼翼,動作輕柔,顯得十分古怪。
“這酒必是極爲珍貴,遠非當日姜柏鑑的藥酒可比。”清原細嗅酒香,恍恍惚惚,從酒香中,嗅不出半點端倪。
當日姜柏鑑的酒,已有人蔘,靈芝,以及品階更高的許多藥材,堪稱世間罕見的藥酒。而這一次的酒,則遠遠勝過了姜柏鑑的酒。
清原忽地有些明悟。
“來,且先飲酒,再來談話。”
黃公子作了個請勢。
清原取過酒杯,遞了一杯給古蒼。
古蒼稍有遲疑,適才酒香已經讓它險些無法自拔,如今飲酒之後,又當如何?更何況,莫說這等好酒,平常它跟着先生,可謂是滴酒不沾的,也不知飲酒之後,會是如何?
黎九拿着酒杯,輕晃一下,細嗅一下,露出陶醉之色,再看古蒼遲疑的模樣,面上閃過一縷嘲諷之色。
清原一手揹負在後,作個手勢,示意無妨。
對方道行太高,自己兩人顯然不是對手,若對方懷有惡意,不過翻掌之間的事情,何必大費周章,用上毒酒?
這酒是好酒,極爲難得,清原雖不知其具體益處,但可以知曉,確是有益於自身的。
古蒼見狀,也便消了其餘心思。
黃公子舉起酒杯。
清原舉杯與他對碰一記,杯口稍低於對方,以示謙敬。
黎九見狀,低沉冷漠的神色才略有緩和。
酒入口,清香甘醇,彷彿清茶,又帶有酒的韻味,清靜淡然。
清原微微閉目,只覺那酒入體,清淨之意擴散全身,萬分舒適,好似人在雲端之上。他極少飲酒,也不懂酒,但仍然情不自禁地道出一聲:“好酒!”
而古蒼一飲而盡,然後神色迷茫恍惚,似也陶醉其中。
黃公子輕抿一口,細細品味,酒杯輕晃,微微閉眼,又輕聲道:“清原兄弟來自何處,去往何方?”
清原將酒杯放在虎背之上,道:“無來處,四處漂泊。”
黃公子笑了笑,神色不改。
黎九隻覺對方是在敷衍,不免有些惱怒。
這時,便見黃公子輕輕在虎背上放下酒杯,順手敲了敲。
黎九會意,端起罈子,細細斟酌。
“其實去哪兒不要緊,正如本公子,不也是四處閒遊?”
黃公子睜開眼睛,看着清原,認真說道:“最好不要往北。”
清原默然片刻,問道:“爲何?”
黃公子露出幾許笑意,並未答話,只是看着清原的雙眼。
清原心中一沉,瞬息運起六月不淨觀,清掉雜念,與他對視。
視線在這一刻凝滯。
風不吹,草不動。
夜幕下的火焰驀然定住,不搖不擺。
時光在這一刻停歇。
“因爲……”
黃公子微笑道:“北方有魔。”
聲音傳開,彷彿凝住的時光剎那破碎。
夜風吹動,火焰搖曳,草木簌簌作響。
“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