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聲音,那婦人似乎吃了一驚,渾身哆嗦了一下,呆呆的立住,過了好半晌才緩緩的轉過身,凝目朝叫花子打量去,而叫花子則慢慢的站起來,一字一頓,“甄、湄?”
婦人鼻子一酸,眼窩潮潤,兩顆大大的淚珠瞬時滾落出來,“厲,厲仁……你,你還活着?”她的嘴脣哆嗦不止,聲音也顫抖的像風中飄零的落葉。
兩兩相顧,已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經此驟變,彼此間該說什麼好,厲仁打量着甄湄,往昔高鬢綴珠,一頭華麗的步搖且錦衣帶香的甄湄,如今打扮的已和尋常人家的婦人沒什麼區別,而昔日的光彩也不知消退到哪裡去了,黯淡蠟黃的臉顯示甄湄這些天來一定食不甘味枕難安寢。
厲仁心中一陣疼痛,既是爲自己也是爲甄湄,但他很快警覺到這裡不是說話之地,本能的又恢復了一臉的木訥,同時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四周,“夫人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借一步說話?”
甄湄見此,趕緊迅速地抹乾了眼淚,點點頭,低聲道,“跟我來罷!”
“你先走,我隨後跟上!”厲仁混跡叫花子當中,很清楚婁訓的耳目衆多,且正在四下搜索他們這些逃過一劫的皇族後人,也正因爲此,他纔會選擇在貧民區要飯,因爲婁訓的爪牙絕想不到昔日的王侯公子,會淪落到在賤民聚居的地方要飯。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甄湄帶着厲仁在狹窄的街道七拐八彎,鑽進了一條兩邊房檐幾乎毗鄰相接的,只能容一人過身的小巷子,巷子內到處是坑窪不平的污水坑,以及散發着惡臭的,泡在污水中的各種垃圾,連厲仁都不禁皺緊了眉頭,屏住了呼吸,甄湄卻好像早已習慣似的,泰然自若地避開着那些水坑,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小巷盡頭。
打開破木板拼合的門,甄湄率先進了屋等厲仁,“不好意思,屋子太髒太破,可我也只能暫時在這裡避一避!”甄湄看見厲仁的頭差點碰上低矮的房樑,抱歉着說。
厲仁環顧房間,黑乎乎灰撲撲的房內,只有一張破木桌和幾把木椅,靠右牆放置着一隻看起來同樣舊敗的櫃子,櫃子旁邊是一張牀,靠左裡的斜角有一個門,門上掛着灰布簾,估計裡面還有個隔間,看見甄湄竟住在這樣的破屋中,厲仁真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場。
“厲仁,你快坐,這裡儘管簡陋,好歹也是個棲身之所,活一日算一日罷,誰知道明天又會怎樣呢?”甄湄忙不迭的招呼厲仁,用袖子慌慌忙忙擦拭着其中一把木椅。
“沒關係,甄湄!”厲仁走過去拉住甄湄,示意她別忙了,“我都已經成了窮叫花子,哪有那麼多講究了?”
“厲仁!厲仁表哥!”甄湄終於忍不住掩面啜泣起來,“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啊,太后已故,皇上不知所蹤,我們一無所有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厲仁的眼眶跟着也紅了,他輕輕的將甄湄擁進懷裡,“湄兒別哭,好湄兒,我還以爲永遠都再也見不到你了,能和你重逢,這是老天賜給我的最大的奇蹟啊!”
“你知道麼,湄兒!”厲仁接着道,“我心裡其實比你更痛,爹孃送我躲進厲府暗室的那一日,我還不知道這就是和爹孃的永別了,逃出來好幾天後我纔打探到他們確實身亡的消息,最可惡的是婁訓,人都死了他還不放過他們,讓他們雙雙曝屍於厲府後花園,誰也不得收屍,無奈之下,我不得不一把火燒了厲府,總算也相當於替他們埋骨了,如果說一無所有,我之前覺得也是,但遇見你之後,我忽然又不這麼想了,人活着,就是一切啊!”
“可是,可是我快活不下去了!”甄湄在厲仁懷中嚶嚶哭泣道,“這幾天,我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那日皇宮內一片混亂,我和婢女混在四處亂逃的宮人中,也不曉得該往哪裡逃纔好,跑着跑着,我那個婢女突然叫了一聲,人就倒下去了,我回頭一看,原來從後面追上來一對人馬,有人拿朔槍直朝我們刺過來,婢女跑在我身後,所以她被一槍穿心,我就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嚇慌了,手腳發軟,一下就栽跌在地,正以爲要沒命的時候,身邊忽然衝出幾名兵甲,紛紛拔起那些死屍身上的朔槍,朝追我們的人馬反擲過去,戮中了不少馬匹,而有人又把我拉起來,連拖帶吼的讓我趕緊跑,跑了一陣後,見有一處宮牆坍塌了一角,那人就駝着我,將我扔出了牆外,可我回頭一看,他卻已中了槍,還口吐血沫的讓我快跑,但我沒想到,外面也是到處死屍,我往哪裡跑啊,情急之下,我只得抹了一臉的血,躲在了幾具屍身下,直到夜晚,趁着那些叛軍還未來得及清理戰場前,才偷偷的脫了身,後來我無處棲身,偶然間遇到我小時候的一個嬤嬤,她丈夫死了,兒子也死了,現在家道破落,一個人寡居,是她把我藏在這裡的!”
甄湄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可見當日皇宮之亂給她帶來的驚駭,還遠遠沒有平復,“厲仁,你說,你也看見了我現在的狀況,這樣的日子,我覺得還不如死了好呢!”
“別這麼說,湄兒!”厲仁沉痛的推開甄湄一些,顫抖地替她擦拭眼淚,“我們厲家和婁訓的不共戴天之仇,總得有人報,不然我爹孃和太后他們不就都白死了嗎?他們爲了我們能活下去,做了最後一拼,我們又怎能自暴自棄呢?我不信,老天會讓他就一直這麼囂張下去,湄兒,相信我,總有我們再熬出頭的一日!”
“真的還有嗎?”甄湄疑慮的搖搖頭,“不會了厲仁,你清醒一點吧,連皇上都不知所蹤了,不管誰爭天下,都已與我們無關了!”
“我沒有興趣爭天下!”厲仁沉沉道,“從來就沒想過爭什麼天下,能在姑母的庇護下作一個統領三軍的大將軍就是我最大的願望,如今姑母不在了,我也沒什麼大將軍好當的了,在叫花子棲身的橋洞下我生了一場大病,病中我就迷迷糊糊的想,此仇不報非君子,若老天爺讓我挺過來了,那我就要竭盡全力爲厲家復仇,手刃婁訓這個卑劣小人,一旦大仇得報,管是誰坐了天下,我也沒興趣理,大不了隱居鄉野,自在快活的度此一生。”
“那,那也不能算是熬出頭啊?”甄湄說着說着眼淚又在涌出,“從前的生活我們是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厲仁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肯定的告訴了甄湄答案。
甄湄無奈,以袖拭淚道,“你看看我,一直只顧着跟你抱怨,都沒有給你端杯水,其實你也跟我一樣難啊!”
“沒關係湄兒,既然我們找到了彼此,來日還方長呢!”
甄湄點點頭,又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厲仁表哥你還沒吃飯吧?我竈裡還有些冷飯,我去給你熱一熱去,只是沒有什麼菜,光拿清水煮熟了加了點鹽。”
“已經很好了,冷飯都可以,我已經習慣了!”厲仁苦笑,“我都兩天沒要到飯了,不用熱,先給我盛一碗墊墊肚子行麼!”
看見厲仁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意猶未盡的樣子,甄湄窘迫地再次落淚,“厲仁表哥,我就只有這點剩飯了,要不你忍一忍,我再給你做去!”
厲仁也知道已經夠爲難甄湄的了,遂道,“我幫你吧,你會生火起竈嗎?”
“你會?”甄湄以不信任的眼光打量厲仁,厲仁不好意思地笑着搖頭。
“還不如我呢!”甄湄鄙視道,那股嬌蠻勁重又回到她身上,也只有她身上充滿這股得意的小嬌蠻時,厲仁才放佛又看到了往昔的甄湄。
“嬤嬤啊她手把手的教了我不少東西,不過爲了避嫌,她也不敢常來此處,尤其是現在風聲這麼緊,她也就只能偷偷摸摸來一趟給我送點米麪什麼的,買米的錢,都還是從我這兒拿的呢,不過她還念着舊情肯把我藏在這兒就已是不易了,我還能跟她計較什麼呢?”甄湄說罷綰起袖管,就準備去重新起竈做飯。
“你身上還有錢?”厲仁跟在甄湄身後道,“還夠用嗎?”
“唉!”甄湄嘆了口氣,“當時換了宮人的裝束,我本是包了一小包首飾帶在身邊的,誰知混亂當中,早就不知丟到哪兒去了,便宜了那些亂臣賊子,不過我逃出來以後發現,貼身戴的一串珠鏈忘記摘下,無奈就將珠串拆分成一粒一粒的,喊嬤嬤拿去換點是點,珠串是太后她老人家賞賜,留是留不住了,幸好珠子比較值錢,到現在也才換了一粒,應該夠我維持一段時間的生活吧。”
“這樣好!”厲仁頷首道,“不過最近一段儘量不要去當鋪換了,婁訓的爪牙可不是吃素的,從宮裡帶出來的東西,明眼人一看就能認得出,若是有人看見了你典當的物件,又或者當鋪裡的人去告密,那他們一定會尋到你的蹤跡的,也幸虧你是將珠串拆了,要不恐怕你的嬤嬤早就出事了!”
“天吶!”甄湄哆嗦了一下,“你是說我又逃過了一劫?”
“總之以後萬事都要小心,等我尋到合適的地方再另給你換個安身之所,貧民區儘管易於隱蔽,可人多眼雜,你一個陌生女子出入難免會被人注意到,所以暫且離開京城原本纔是上策,不過說的容易做到難,天天都在全城封禁,想要出城談何容易?好在京城有這麼大,大不了我們隔三岔五的換地方住,熬過這一段最困難的時期再說吧,婁訓總不能一直封城,將京都變成孤城吧?”
“嗯!”甄湄想了想又道,“要不仁表哥,你暫時搬來和我一起吧,屋子雖然破些,可多放一張牀還是能放得下,食物雖然少,兩個人一起想辦法總要好些不是麼?何況每天晚上,我一個人待在這空蕩蕩破破爛爛的屋子中,就害怕的睡不着,一閉上眼就看見死去的太后啊,婢女啊,還有那些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