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走出囚禁寧棠兒的黑屋子,在外面院子的冷風中站了一會兒,這個季節,無論南北的氣候,都已是寒意漸深,不過南方溼潤,寒冷感倒不那麼明顯,可卓元樂此刻卻尤爲懷念記憶中的乾冷,那種冷是純粹的,不帶有一絲討好取媚,那種冷也是剛烈直接的,用不着遮遮掩掩。
五年了,他的夢中無時無刻不回到北方的冷冽中,那裡有他冰冷的少年時光,也有母妃冰冷僵硬的屍身,死後五天才被人發現的母妃,若不是極爲乾燥寒冷的天氣,又如何能保她容顏肌膚宛若生時?
“王爺,咱回吧,屬下剛接到消息,說衛王的兵也出乾山關了,不過他打的,卻是擁吳罰逆的旗號!”一個年輕瘦削的男子走到小院門口,看見吳王一個人呆呆的站在風裡,也不知在想什麼,遂上前稟道。
“哼!”吳王輕輕的,冷然一笑,笑容中還帶着些許不屑,“他也就這點出息,什麼事兒都不敢擺到明面兒上,本王起兵的時候,他怕得罪朝廷,落不到好果子吃,所以就坐山觀虎鬥,現在連朝廷也被外人篡取了,他急了,那就自己出來爭啊,打什麼擁吳的口號,誰信啊?擁吳擁吳,人家擁吳不是帶兵歸附就是出資出糧,他倒好,舉個旗杆子高呼三聲口號便算事了?欺世盜名!”
“可不,王爺敢作敢當那纔是大丈夫所爲,如此氣度豈是衛王他們幾個能比的?”那年輕瘦削的男子道,“所以王爺起兵纔會一呼百應呢,只有那些不懂得審時度勢的人,纔會跟王爺作對,不過衛王此舉,倒逼得我們不好立即和他反目啊。”
“反不反目總有見分曉的一天,急什麼?”吳王道,“現在由他幫我們解決一些朝廷兵力也好,對了,你可以給他去封信,就說我感謝他們的出兵相助,我們有幾個朝廷歸附的兵營離衛郡很近,如果他們願意,可以合兵一處,不過那幾個兵營非本王的嫡系,本王信不過,還得請他們打頭陣一起朝京城方面進攻!”
年輕男子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王爺的意思,是讓他們在前面衝鋒陷陣,我們在後坐收漁利?可萬一給他們先攻下京城來怎麼辦?”
“哈哈,他不是擁吳麼?若他佔據着京城不讓,豈不是打自己的臉?他欲打自己的臉,咱們成全他,不但成全,還順帶打斷他的手腳好了!”卓元樂的霸氣與凌厲在這一笑間,盡顯無餘。
年輕男子跟着也笑了笑,“好,那屬下這就去修書一封。”
“嗯,寫完別忘了加蓋本王的印璽,省得他卓瑞桐找到碴子,說本王輕慢他!”吳王叮囑道。
“屬下知道!”年輕男子頓了頓,話鋒一轉,又問道,“王爺,今兒怎麼想起來探望這個寧棠兒了?難道王爺真的要好吃好喝的供着她?”
“本王說話有不算數過麼?”卓元樂淡淡道,“這賤貨本來只配在豬狗圈裡待着,可本王擔心婁訓陰險狡詐,畏兒那邊不能成事,所以說不定還有用到寧棠兒的時候,萬事總得留個後手,對不?寧棠兒既然是咱們的後手,養她幾天倒也無妨!”
年輕男子嘿嘿笑道,“只有王爺的絕頂聰明才能想到這一箭雙鵰的妙計啊!”
“何寧你的手藝也不錯嘛,本王今兒親自觀察了一下寧棠兒,你的面具可謂惟妙惟肖啊!”卓元樂瞥了年輕男子一眼,微笑地讚許道。
“多謝王爺謬讚!”何寧面上不免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時間稍微緊了些,不然屬下能做得更精緻,好在婁訓和寧棠兒分別已一年多,寧棠兒身上就算有稍許變化,大概亦屬正常吧。”
“嗯,相信畏兒的機警可以彌補這點不足,只是婁訓本身就是蓄養死士,以卑鄙的手段謀害他人起家的,他的心機一定比普通人要深沉的多,畏兒想要得手,難吶!”
“畏兒姑娘大仁大義,雖然辛苦了些,不過蒙王爺的恩典和信賴,就是畏兒姑娘的福分吶!”何寧諂笑道。
“你倒會說!”卓元樂白了何寧一眼,忽然變的有些悶悶不樂。
“你是誰?爲什麼要偷偷的去冷宮?”他問。深更半夜,宮中宵禁,如果被人撞見,這小宮女連命都不保。
“回殿下的話,奴婢畏兒,只是,只是想去探望一下朱娘娘,因爲朱娘娘曾送給奴婢這個……”顫抖的小手伸出來,藉着冷夜的微光,卓元樂凝神注目了半天,纔看清那是半塊早已乾硬的雪餌餅,他的母妃最喜歡做這種帶着一抹茉莉清茶芳香的雪餌餅,總說是有家鄉的味道,可正是這雪餌餅害的母妃莫名其妙,被羅織上了毒害厲妃和小皇子的罪名,且被父皇不由分說打入冷宮,如今,這小宮女手上竟也有這樣一塊雪餌餅,讓卓元樂不禁恨從中來。
“我母妃的雪餌餅是有毒的,你把它揣在身上是什麼意思,嗯?”卓元樂擡起一腳,踹翻了跪在他面前的小宮女,當然,那時的他也不過是個少年,還不夠孔武有力,所以儘管是用盡全力的一腳,也不過令小宮女被踢倒後在地上打了個滾,並立即艱難的撐起了身子。
“殿下您誤會了,朱娘娘的雪餌餅不可能有毒,朱娘娘的雪餌餅是畏兒吃過的,這世上最香的餅!”小宮女含淚道。
“奴婢因失手打碎了送往採英殿,準備給厲妃娘娘誕下小殿下賀喜的五彩瓷瓶,被管事的嬤嬤責打了一頓,正好被朱娘娘撞見,她替我求了情,只罰我去永晟巷浣衣局打下手,奴婢感激不盡,拖着被打傷的身子給娘娘謝恩的時候,她說正好有盒試製的雪餌餅,我可以拿去嚐嚐,否則扔了也是可惜,後來奴婢才知道朱娘娘爲了給厲妃娘娘送禮,費了很多心事來弄成各種花色各種口味,而給奴婢的,只是她試製的其中的一種口味,因爲是試製,所以她也曾送給了不少宮人幫着品嚐一下,沒想到……”
“沒想到那麼多人嘗過,卻沒有一人有異樣,偏偏就是厲妃娘娘中了毒是嗎?”卓元樂苦笑,“沒想到費盡心血想給厲妃娘娘開胃的雪餌餅竟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呵,呵呵,我母妃她真是荒唐可笑,可悲可嘆!”
卓元樂悲怒交加的跌足啞笑了一陣,忽然道,“滿宮男女不管曾受過我母妃的多少恩惠,在母妃出事後,卻一個個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和母妃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你還偷偷摸摸的來做什麼?”
“奴婢身份卑微,,便是想扯上關係,又豈敢高攀朱娘娘這樣的貴人,只是聽人說冷宮中缺衣少食,奴婢便拿了些食物想給娘娘送去!”小宮女如實答道。
“哦?那我母妃見到你,都跟你說些什麼了?”卓元樂太想知道母妃的情況了,若不是母妃受冤時含恨叮囑他,千萬別來冷宮探望,就當她已經死了,卓元樂或許早就按捺不住,要不顧一切的衝進冷宮,見上母妃一面了,也所以他經常都會偷偷的在冷宮附近徘徊,希望能感受到母妃的氣息,結果撞見了這個冒死接近冷宮的小宮女。
“奴婢……奴婢沒能見上朱娘娘”,小宮女懊惱的回道,“冷宮的大門被鎖死了,奴婢根本打不開,只能隔着門呼喚娘娘,當日娘娘送的那盒雪餌餅,奴婢只捨得嚐了一塊,今日揣了一塊去探望娘娘,就是怕奴婢太卑微,娘娘已經不記得奴婢了,果然娘娘隔着門問我是誰,奴婢只好將餅從門下的縫隙中塞進去,告訴娘娘受餅之恩,奴婢永生難忘,娘娘許久都沒說話,過了好半天,才只有半塊餅重新被送了出來,娘娘說,‘受餅之恩,你已還了,分餅斷念,各自活命去吧!’”
“分餅斷念,各自活命?”卓元樂重複了一遍,聲色哽咽,世上也許只有他的母妃才能說出如此冷靜決絕的話,就像母妃也決不許他去探望一樣,因爲對於他的母妃來說,她已不需要誰去憐憫和眷顧,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她所牽念的人,能繼續的好好活下去。
卓元樂忽然想明白了一切,他看着面前的小宮女,冷冷道,“我母妃說的對,你不要再去了,永遠都不要再去了,不過,滿宮的薄情寡義,卻只有你的這份心是知恩圖報的,本殿下記下了,本殿下答應你,從此後,定待你如親,永不相負!”
小宮女呆呆的看着大殿下,“奴婢,奴婢不明白大殿下的意思,爲什麼不讓奴婢再去……”
“你不必問了,也不必再提今夜,冷宮裡的娘娘早已死了,懂嗎,早已死了!”卓元樂頓了頓,又道,“從今往後,你只要聽本殿下的,按本殿下說的去做就行,天穹星辰爲證,我卓元樂對天指誓,若違諾言,不得好死!”
從那天晚上起,卓元樂再也沒在冷宮附近逗留,他活着,變得堅韌而沉默,冷淡而無情,三個多月後,朱妃被發現餓死在冷宮中,已經超過五天以上了。
在朱妃的屍身被悄悄擡出去之前,有好心的太監偷偷來告訴了卓元樂這個消息,讓他再最後見自己的母妃一眼,卓元樂去了,揭開罩布看了一眼,的的確確的一眼而已,便揮手喊人擡走,他一句話沒說一滴淚沒流的冷酷,讓在場的舍人印象深刻。但對卓元樂,他印象深刻的,卻是母妃一臉的恬淡和寧靜。
一個活活被餓死的人怎麼可能如此恬淡寧靜,答案只有一個,是他母妃自願選擇的離世,卓元樂一個人回到寢宮後,趕走了所有的宮人,緊閉了大門,在黑暗中坐了一夜,黑暗中浮現的全是他母妃從前溫婉嫺雅的笑容,後來的卓元樂,不知爲什麼尤其憎惡那些長相有狐媚香豔之嫌的女子,或者說他對所有的女子都極爲冷淡,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有變本加厲的傾向,這種奇怪的心態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
不過畏兒是個例外,他的確兌現諾言,對她很好,甚至託人買通了執事的嬤嬤,將畏兒從浣衣局繁重的勞動中解救出來,換了個負責永晟巷平日灑掃之類的簡單的活路,卓元樂對畏兒道,“別想着進哪個宮入哪個殿,隨哪位娘娘,侍候哪位殿下,皇宮裡今兒風光無限,明兒淒涼橫死的事兒多着呢,與其跟着主子們沉浮還不如簡單的活下去,地位雖低,可至少不用被捲入內宮你死我活的爭鬥。”
於是畏兒平淡且卑微的活下來,卑微到也未能跟隨卓元樂就國吳郡,卻被陰陽差錯的點派給了衛王卓瑞桐,去了衛郡,和思慕的殿下千里遠隔,這一點,和小瓷倒碰巧相似。
卓元樂有時候覺得,其實對畏兒,他亦談不上有多少喜歡,他對她的好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只爲兌現承諾,所以他離京就國的時候,並沒有過多的留戀,再次買通永晟巷執事的嬤嬤,這回卓元樂已不需託人,單憑他吳王的身份,誰又敢爲難他。
畏兒自小被賣進宮後,便一直沒出過宮,卓元樂將她扮成舍人,大搖大擺駕着車駛出皇城,此時已是閏啓十年暮冬,京郊一片荒涼冷落,又剛下過一場大雪,寒氣逼人,不過車廂內置了炭火銅爐,暖烘烘的,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寒意,卓元樂在前駕着車,畏兒在車廂內烤着炭火,平時沒多少血色的臉也因此變得紅撲撲的。
後來馬車停在一片稀疏的梅林前,林下有石灘淺溪竹橋雅亭,卓元樂平生第一回,也是唯一一次,讓畏兒在外面盡情的玩了個痛快,兩人將就車廂內的銅爐炭火將帶去的酒菜溫了溫,便開始對酒換盞,卓元樂安慰畏兒道,“雖然本王就要走了,也雖然現在是暮冬,連梅花亦要敗了,不過,你相信本王,本王很快就會回來的,本王知道你喜歡玉蘭,待到春上,玉蘭怒放之時,就是本王回來接你之時!”
卓元樂說這話的時候,根本沒料到畏兒會被點派去衛郡,也許畏兒的工作純屬閒職,肅武帝藉着送王爺們入國的機會。,也順便精簡一下永晟巷的冗贅吧。
畏兒去了衛郡,反倒是件好事,卓元樂很快派人悄悄聯繫上畏兒,他對畏兒曾許諾的話,並非純屬虛言哄騙,因爲他在離京之際,就做好了要打回來的準備,不過準備的時間比他想象的要長一些。
他沒有了母親,卻還有半個父親,說是半個,是因爲那個父親並不完全屬於他,但半個,他也認了,肅武帝還在世一天,他就不好明反,不能明反便只有等,閏啓十年肅武帝的身體已經明顯不如以前了,所以卓元樂知道屬於他的時機遲早都會來。
畏兒不在皇宮,卓元樂更加無所顧忌,畏兒在衛郡,是天賜的絕佳安排,卓元樂正愁摸不準他那個交往不多的三弟的心思呢,還偏偏那麼巧,衛王宮中又出現了另一個身份來歷不明的女人。
至少直到現在,卓元樂也深信不疑,蒼天無眼,可母妃的冤靈是站在他這一邊的,有母妃冤靈的護佑,大事何愁不成?
大事一成,他便要洗盡前恨,讓整個天下都戰戰兢兢臣服於他的膝下,讓世人們也承受一下他曾經所承受的痛苦。
何寧見卓元樂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悶聲,心下忐忑是不是自己又說錯了話,遂又強堆笑臉,討好地跟着卓元樂道,“王爺若是實在不放心畏兒姑娘,咱們就把畏兒姑娘接回來吧,直接用寧棠兒威脅婁訓滾出京城,不就得了麼?”
“本王也想呢!”卓元樂冷冷道,“不過寧棠兒值這個分量麼,江山美人,可不是誰都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
“難怪王爺只將寧棠兒當做防備萬一的籌碼!”何寧啐了一聲,“倒便宜了她!”
“別說那麼多廢話啦!”卓元樂的態度似很不滿,和先前讚賞何寧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叫人京城方面給本王盯緊點,皇宮裡如果出現異常,還是以先保畏兒的安全爲重!”
“喏,屬下這就去辦差了!”何寧見狀,趕緊趁機請辭,跟隨吳王也不是你一天兩天了,吳王的喜怒無常他早就摸透了,一旦吳王不高興的時候,可千萬別再自討沒趣,否則無論你曾爲吳王做過多少事,那腦袋也有八成都保不住。
而卓元樂對何寧退下的身影則充滿了厭惡,世人多不可信,也沒有一個值得他信,所以他更喜歡生殺予奪所帶來的最直接的快樂,等大事一成,所有這些阿諛奉承趨炎附勢的小人,統統都得死!免得擾了他的耳目清淨!
“爽兒?怎麼會是爽兒呢?”甄湄納悶不已地問道。
“是啊!”厲仁猶豫了好幾天才決定把這個消息透露給甄湄。
“如果爽兒都還活着,那元燦到哪裡去了?”甄湄接着詢問道。
厲仁緩緩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