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大臣從冬暖閣出來,溫體仁“哼”了一聲,氣沖沖地走前面去了。趙謙急忙讓道,已經不在皇上面前,這會兒和溫老衝突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趙謙知道畢自嚴在後面,故意放慢腳步,等着畢自嚴,好說幾句話。在這個當口,趙謙是不敢私下去拜訪畢自嚴的,免得有朋黨之嫌。
畢自嚴也很配合,兩步做成一步走,追上趙謙,小聲說道:“廷益敢和元輔爭鋒相對,膽識令老夫佩服。”
“趙某感懷皇恩,不敢有私心,爲朝廷社稷力爭而已。”因趙謙加封兵部尚書銜,當然,他是不能執掌兵部的,只是給一個地位而已,但已和畢自嚴一個級別,遂不必自稱下官。
趙謙低聲道:“欲與鄭芝龍爭食,光是武力相逼是不成的,趙某還需鄒維漣,請閣老多多提攜之。”
畢自嚴點點頭:“廷益只管放心,此事老夫自有主張……對了,最近皇上對前朝實錄的修編不甚滿意,獲罪者甚多,聞楊嗣昌精通考證,又是廷益的祖師,廷益此去江南,能否借道湖南,詢問一下楊老的意思?”
趙謙聽罷心道,畢自嚴等人難道要想楊嗣昌復起了?趙謙正在思考其中關節,突然發覺還未答話,忙拱手道:“趙某定然照辦。”
這時畢自嚴突然提高音量道:“哎呀,廷益,那副字畫老夫可是找了好久,那就多謝了。”
趙謙一愣,隨即察覺到有人走近了,馬上神色爲之一變,笑道:“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閣老不必客氣.”
“那老夫告辭了。”
“閣老請慢走。”
趙謙回到府中,對饒心梅說道:“傳下去,即刻收拾東西,明日便啓程南下。”
因昨天趙謙還說這次到京師,得爲鄒維漣的事有一陣子忙活,現在卻急着要走,便不解地說:“出什麼事了,東家爲什麼這麼着急?”
趙謙道:“沒什麼事了,鄒維漣的事,用不着咱們操心,畢自嚴要恩公楊老出山,元輔是不會輕易答應的,畢自嚴一定會借鄒維漣的事投石問路。福建那邊,建寧府被襲擾了數月之久,恐難長久,建寧府一失,各處要道失守,要奪回來得花大量時間,我們得儘快救援。”
趙謙來京師的時候,走了一個多月,因爲要皇上有個等待的過程,體現出路途遙遠,召之不易。去的時候,快馬輕舟,不到一個月便到了杭州,召集了張岱韓佐信等人。
到了杭州,趙謙卻不急着率軍救援建寧府,一面張岱招募新兵,又命應天府製造局趕製火器,一面派人去了湖南,尋訪楊嗣昌。
這下杭州的官員知道趙謙確有背景了,罷職不過數月,不僅復職,還升了一級。杭州官員,紛紛表示效忠,趙謙以籌集軍餉爲名,收受了無數錢財。
一日,趙謙正在吃飯,饒心梅走了進來,說道:“東家,府上送來幾封急報,韓先生叫奴婢立刻送東家過目,奴婢這才……”
趙謙道:“不打緊,你看一下,說給我聽。”
“是。”饒心梅故意將漆封面對趙謙,然後扯開信封,瀏覽了一遍,然後說道:“孟將軍報,今年秋闈,杭州主考官是知府史可法。去歲在公衆地方謾罵東家者,全部落榜。”
趙謙繼續吃飯,頭也沒擡。
饒心梅知道他在聽,又扯開一封,看完說道:“張將軍報,西虎營新增軍士三千餘人,請撥軍費四十萬兩,用於軍餉糧草及向製造局購置新火器。”
趙謙加快了吃飯的速度,飯量便是工作量,得先吃飽了不是。
“韓先生報,去湖南武陵拜訪楊老的人已經回來,楊老閉門謝客,多次努力,但沒能見到楊老。”
“啊?”趙謙將嘴裡的菜飯吐回了碗裡,急忙站了起來,“叫韓佐信到書房見我。”
“是,奴婢這就去叫韓先生。”
趙謙急衝衝地出了房門。饒心梅也走了出來,走出正房,向右拐,是一個長廊,書房就在長廊的盡頭。
長廊上兩個丫鬟正端着菜走過來,饒心梅喊住她們:“東家吃過了,不必送過去,去將房間打掃了。”
雖同是府上的奴婢,身份還是有別的,兩個丫鬟恭敬地說道:“是。”
饒心梅出了從走廊過去,出了月洞門,去叫韓佐信,而趙謙去了書房。
過了一會,饒心梅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來,說道:“東家,韓先生到了。”
“快請進來,上茶。”
韓佐信入,趙謙請他坐了,皺眉道:“佐信派去的是什麼樣的人,怎地連楊老的面也沒見着?”
韓佐信面不改色,說道:“此人是佐信的同窗,叫容七,大人見過,幾年前大人在西北黃陵縣脫困時,佐信也是派的此人給大人報信。容七沒有見到楊老,那就算是佐信親自去,也是見不到。”
趙謙的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來,說道:“那如何是好?”
“佐信以爲,楊老只會接見一個人。”
“誰?”
“就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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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謙張了張嘴,站起身踱了幾步,韓佐信見趙謙爲難,以爲是他心裡掛念前方戰事,韓佐信便說道:“建寧府關係福建戰局,楊老卻關係整個朝廷。兵貴神速,同樣適合於朝中爭鬥,畢閣老與元輔之間的爭鬥,和大人關係密切,大人不可不察!”
“這個我自然知道。”趙謙道,“我是想,以什麼樣的身份去見楊老。”
“楊老是大人的祖師,大人着布衣便是,也可避免朝中非議。”
趙謙點點頭道:“佐信所言極是。”
於是趙謙令張岱率軍南下,自己與韓佐信孟凡等人趕去了湖南武陵,尋訪楊嗣昌去了。
楊嗣昌住在武陵縣碴口坡,祖籍便在這裡,還鄉的官員,是必須回到祖籍的。趙謙等人到了碴口坡,經武陵縣令帶路,找到了楊嗣昌的府邸。
和秦湘的孃家一樣,楊嗣昌的莊園不在城裡。趙謙等人行至一條小河邊,縣令指着河對岸的一所大莊園說道:“趙大人,楊老的府邸就是那裡了。”
趙謙舉目望去,見那莊園由青磚圍成,裡面是一片園林和古式建築,這樣的構造非得書香門第幾代積澱不可。
莊園外面,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江南氣溫高,稻田一般要收兩季,第一季收完,把稻樁留在田裡,稻樁發芽,還可以收一季,這稻田裡綠油油的莊稼,便是二季稻了。
小河面上,有一道小橋,河邊上一個牧童正坐在牛背上吹着牧笛,這地方,還真是世外桃源。
一行人正要過橋,橋對面走來一個扛着鋤頭的老農,老農見是幾個衣着乾淨的人物,可不是泥腿子,急忙站在橋頭,等趙謙等人先過去。
趙謙向老農喊道:“請老人家先過。”
先尊重別人,自然別人也尊重你,老農喊道:“我沒事哩,你們人多,先過那。”中國的農民,自古便是善良的。
趙謙這才和一干人過了橋,看了這道橋,說道:“鄉親們如有地在河對岸,往來可不方便。”
老農吸了一口旱菸,說道:“可不是啊,要是漲水,這橋也會淹了。”
趙謙靈感一來,說道:“對面那片莊園的主人楊老,老人家可知道啊?”
老農臉上肅然起敬,“咋不認識哩?俺家種的地便是楊老爺家的。”老農見這幾個人是外鄉人,居然知道楊嗣昌,自然是有關係的,不忘加了一句:“楊老爺家的地租子少,遇到旱澇,還指望楊老爺接濟,可積了陰德,村裡人要給楊老爺修廟哩。”
趙謙道:“晚輩是楊老的門生,名叫趙謙,想爲鄉里人做點事,這道橋往來十分不便,欲捐資重建一道大些的,可麻煩老人家帶晚輩去見鄉老?”
老農喜道:“哎呀,貴人可是積善行德,菩薩心腸啊。這事找楊老爺就行了,鄉里有個啥事,都是找楊老爺家評的哩。”
明代鄉里基本沒有政府官員管事,除了命案這些大事,都是鄉老或者德高望重的人裁決,而裁決的依據不是律法,是習俗和道德。
趙謙爲難道:“楊老可是個施恩不圖報的大善人,不願意接受我們這些門生的孝敬,晚輩怕是見不着啊。”
老農不解道:“修橋鋪路,那可是實打實的善事,貴人等等,我去找何瑞家的說說,楊老爺也不是啥事都出面的,都是何瑞家的出面,這事他咋不辦呢?”
趙謙忙感激道:“這橋修起來,老人家也有一份德呢。”
老農裂開嘴露出被粗燥食物磨損的黃牙淳樸地笑了。
這事何瑞家的知道了,可不敢不報。楊嗣昌府上知書達理通曉時局的人可是不少,一問便知,這趙謙可是兵部尚書、總理五省軍務的督師,皇上身邊的大紅人。
這樣一個人,跑到這鄉里來修橋,很明顯會引起關注,楊嗣昌不見趙謙,反而有欲蓋彌彰心虛朋黨之嫌。再說楊嗣昌的兒子剛考上進士,還沒有任何作爲,他真的甘心這樣就退隱了麼?
於是就有人找到趙謙,說楊老爺有請。
趙謙等人便這樣進了楊府。趙謙留意觀察,府中庭院佈局,深得其法,僕人衣着整潔,舉止合乎禮儀,真乃書香門第的氣派,和一般的財閥地主莊園,完全不是一個檔次。所以俗話說的好:窮不丟豬,富不丟書。
僕人將趙謙帶到客廳,走到門前,躬身道:“老爺,趙大人到了。”
楊嗣昌迎出門外,見趙謙身着布衣,一副恭敬的樣子,頓時把未出口的“趙大人”換成了廷益,面有不滿之色道,“你總理五省軍務,身系朝廷大事,跑到這鄉下來作甚?”
趙謙納頭便拜:“回祖師爺話,人倫常綱,做人之本,學生不敢忘記祖師爺教誨。此次打攪祖師爺清修,實爲請教祖師爺平叛方略,如此爲皇上辦的事,才能辦得更好了。”
楊府下邊的人見兵部尚書(軍委主席)對自己老爺也是這樣尊敬崇拜的樣子,心裡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在楊府做僕人,可比在別人那裡做僕人高明許多了。
楊嗣昌見趙謙雙膝跪地,腦袋磕得咚咚響,也是吃了一驚,心道這人倒不是忘本的人。以前還在內閣的時候,怎麼沒看出來這個趙謙這麼能耐呢?
楊嗣昌暗暗惋惜,也暗暗自得,自己門下,可出了兩個名將,孫傳庭就是一個,現在又有一個趙謙。桃李滿天下,大概是每個老師最得意的事情。
“皇上委以重任,你萬不可辜負了皇上。”楊嗣昌這才收住面上的怒色,“起來吧,秋氣重,地上涼。”
恩威並施這一套,楊嗣昌用得是相當老練,就算現在歸隱了,仍然情不自禁會用將出來,這大概就是職業病吧。
楊嗣昌一口一個皇上,還不忘歌功頌德,讓趙謙意識到,祖師爺並未死心。
趙謙爬了起來,跟着楊嗣昌進了門。韓佐信孟凡等人只能站在外面喝西北風的份。
兩人分上下坐了,喝着茶,楊嗣昌這才說道:“聞廷益治下的西虎營驍勇善戰,近來又招募新兵,裝備新式火器,既然如此,速去將鄭芝龍趕下海便是,還來問老夫作甚?”
楊老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瞭然也。趙謙心裡道,他這心不都在朝廷麼?說什麼將鄭芝龍趕下海,明顯是在裝傻,連趙謙給西虎營裝備火器的事都知道,朝廷裡的那些動向,楊嗣昌還能不知道麼?
趙謙邊想邊說道:“朝中方略,祖師爺自然也知道了,畢閣老與學生的意思,是逼鄭芝龍求和。鄭芝龍自然不願意下海淪爲海賊之流,所以朝廷想與鄭芝龍達成共贏的局面。”
楊嗣昌門生遍佈天下,必要的信息,他自然瞭解,聽趙謙提到畢自嚴,楊嗣昌的神色爲之一變,很是複雜,有緊張和擔憂,更多的,是希望。
“如此,光是武力逼迫是不行的,還需要一個人,鄒維漣。”
楊嗣昌一句話,一針見血。趙謙大爲敬仰,這次是打心眼裡敬仰,心道薑還是老的辣。
趙謙說道:“鄒維漣和元輔有芥蒂,復起恐非易事,不過畢閣老答應了,想盡辦法也會辦成這事。”
楊嗣昌正想着這事的關聯,聽罷趙謙的話,脫口而出道:“畢自嚴要悖着溫體仁辦這事,恐怕不只是爲了幫廷益的忙。”
趙謙一聽大喜,楊嗣昌雖然是楊嗣昌,但也是人不是,是人就會疏忽中套,忙說道:“祖師爺一句話,道破了玄機也。”
楊嗣昌臉上尷尬,心知中計,又打量了一番趙謙,心道以前怎麼完全沒看出來此人有如此心機呢?
此時的趙謙一副謙恭的態度,表面無懈可擊。楊嗣昌微微點點頭,心道這個趙謙比孫傳庭還要堪用一些,這次復出,手裡又多了一張王牌。
楊嗣昌的精神格外地好起來。
晚上趙謙等人被楊嗣昌留下,就在楊府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僕人送來早飯,對趙謙說道:“老爺請趙大人用膳之後,到荊扉草堂聽琴。”
趙謙客氣道:“那等會勞煩引路。”
早飯之後,趙謙在僕人的引領下,到了庭院深處,曲徑通幽,石板小路上落滿了樹葉。所謂荊扉草堂,其實就是一處大亭子,之所以是草堂,是屋頂蓋的是稻草。
一個白衣女子坐於亭子外面的山石之旁,正在焚香試琴。
趙謙走進草堂,先對楊嗣昌執禮,楊嗣昌請趙謙坐了,凝神看着草堂外面飄揚的落葉,嘆了一聲。
“咚!”遠處的琴師只鳴了一聲。
趙謙潛吟了一句:“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咚!”又是一聲。
這種情景,只有一個人唱是無趣的,楊嗣昌也唱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楊嗣昌眯着眼睛,完全進入了先祖那種情感之中。誰說中國無信仰?歷史與祖先,便是信仰,只是這種信仰被政治需要刻意破壞掉罷了,四舊而已,不能作爲信仰。
楊嗣昌清唱完,琴師緩慢地開始了彈奏。
趙謙心裡想的是儘快把畢自嚴交給自己的事兒給辦了,建寧府那邊,可是緊急得很,自己立了軍令狀的,只有一個月時間。
但趙謙仍然作出一副沉浸而悠閒的樣子,因爲天大的事,大不過楊嗣昌復起。後臺的重要性,趙謙深有體會。
楊嗣昌看了一眼趙謙的表情,說道:“畢自嚴帶了什麼話吧?”
趙謙這纔不緊不慢地說道:“畢閣老說,皇上對前朝實錄的編修很不滿意,聞祖師爺精於考證,但不知祖師爺惜磨否?”
楊嗣昌道:“前朝實錄,可不是僅僅精通考證便能編修好的啊!”
趙謙聽罷躬身道:“學生受教。”
這時,一陣涼風灌了進來,帶來的秋意,也讓那叮咚的琴聲,更加進入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