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受驚

連相府距宮城不遠,熙之不願乘轎,夏末只得陪着她步行前往,不過一炷香時刻便見到了連府的院牆。夏末常來連相府,與上下人等都極熟絡,帶着熙之自角門進去,一路向後,進了內院。

到了連成慶房前,熙之見屋內亮着燈,迫不及待推門而入,房中正有一名男子背對着門坐着。她剛脫口叫了聲“慶哥哥”,方覺此人身形較連成慶更爲高大瘦削,背影蕭索。正覺不妥,那人卻已回過身來,瞧見熙之微微怔了下,粗濃的眉上挑,笑道:“熙之不與駙馬相伴,漏夜之中到相府何事?”說着忽然哎喲一聲,“險些忘記了禮數,禁軍都統樓湛給公主殿下見禮。”站起身隨意彎了彎身子。

熙之斂去三分錯愕,還禮道:“樓大哥不必多禮,卻不知你這麼晚了竟也在相府之中。”

樓家世代都是朝中重臣,與皇室交往親密,兩人自小熟識,連成慶更是與他私交甚厚。可樓湛雖任了禁軍都統的要職,卻是個散漫性子,平日裡不愛管事,諸多事務都由底下人當家,好在也沒出什麼差錯。皇帝雖是不滿,可如今天下太平,又念着上輩的舊情,也不願苛責。熙之大婚那日,曾請他務必着連成慶出京公幹,此人竟是陽奉陰違,險些壞了大事,這筆賬還沒和他算!

樓湛見她目光向內室望過去,先道:“聽說連兄弟今日回府便被相爺叫去了祠堂,大約是動了家法。我來了一個時辰了也未見到人,連相怕是當真惱了他,勸了也是無用。”

熙之聞聽吃驚道:“莫非是出了什麼大事麼?”

樓湛重新坐回椅中,翹起腳旋了半個圈,斜着眼瞧她半晌,懶懶道:“與殿下有關的不知算不算大事?”

熙之見他眼神曖昧,語調古怪,忽然有些明白,想要詢問,卻又不好開口,正猶豫着,忽聽守在門外的夏末大聲道:“奴婢見過相爺!”

熙之一驚,鳳目挑起看向樓湛,樓湛聳聳肩,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爲力。果然,推門進來的正是右相連翰。

連翰沉着臉踱進來,花白的鬚髮一絲不苟,襯着身上藏藍長衫更顯着整個人神情冷肅,他看了看兩人,朝熙之擡袖爲禮:“殿下來此,老臣本當焚香以待。可天色已晚,若是老臣尚留殿下在府上,不知如何向陛下交待了。”

連翰做了東越二十餘年右相,素來耿直無私,熙之向來視他爲半師,自小便對他存着三分懼意,此時聽他話中隱有責備之意,哪裡還敢問連成慶的去處,忙屈身還禮,尷尬告退。連翰自然不會留客,將她送至府門便命家丁閉門。

樓湛也識相地隨着她告辭出了連府,牽着馬跟在她身旁,見她看着緊閉的黑漆大門默然不語,溫言道:“殿下請回吧,這是連府家事,咱們都說不上話。”

夜色朦朧,天地間似籠了一層薄紗,如同她此刻抑鬱的心境。熙之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難過。連伯伯往日對自己和顏悅色,疼愛非常,今日卻是這般冷淡,當真令人心傷。

身後馬蹄得得,叩在青石板路上,聲聲脆響,踏碎了夜色。

她心中委屈,忽的回身自樓湛手中奪過馬繮,翻身上了馬,扯下馬鞭不管不顧狠抽了下去。

樓湛的青驄馬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跟隨他多年,何曾受過這樣的鞭撻,一聲長嘶,擡腳便衝出了一箭之地。待樓湛與夏末起身追趕,已經來不及了。樓湛唿哨連連,可平日裡熟通人性的馬兒此時怒意勃發,甩開蹄子狂奔,竟是毫不理睬主人的召喚。

熙之初時縱馬疾馳,頗爲解恨,很快馬兒奔行漸速,烈風撲面,她手上力弱,有些控制不住,卻不願就此勒馬。過了片刻,她叫了聲“夏末”,無人應聲,勉強回頭,身後早已不見了樓湛和夏末的身影,她心中微微驚懼,卻仍是咬緊牙放馬疾奔。

“醜二!”她揚聲呼叫,卻突地想起自己每次去連府都不許影衛跟隨,這次自然也不會例外,頓時泄了氣。

馬不擇路,轉眼奔到了潯江邊上,清泠泠的江水上游船星布,燈火點點,自身旁飛掠而過,如一匹閃亮的綢緞。熙之手腳痠軟,眼看着已支撐不住,好在馬兒大約也累了,奔行之速已漸漸緩了下來。忽然,身後傳來迅疾的馬蹄聲,有人高聲叫道:“殿下請堅持片刻,臣這就到了!”

熙之聽到這熟識的聲音心神一緊,幸好□□的寶馬奔行神速,後面的人不能立即追到。正自焦急,突然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人打鬥,劍氣縱橫,寒光隱現,忙提氣高呼:“閃開!”

奔馬轉眼到了跟前,爭鬥中的兩人皆退後閃開。

熙之剛鬆了口氣,不料這兩人卻不約而同縱身而起,撲向她,一人奮力勒住了馬繮,另一人躍上馬背,穩穩落在她身後,伸臂攬住了腰身,一陣淡淡的檀香飄入鼻端,熙之輕輕嗅了嗅,知道這香氣來自身後這人。

馬兒長聲嘶鳴,四蹄蹬踏,停了下來。攔住奔馬之人輕吁了口氣,朝熙之微微躬身:“殿下受驚了,小人玄庭見過殿下。”

熙之見是潯江樓少樓主,雖是心中不喜,也只得頷首道:“免禮,玄公子誤會了,本宮不過是跑跑馬罷了。”

這時,身後的人抱着熙之躍下馬背,輕輕放她落地。熙之回過身,見這人竟是個面容嬌豔的少女,不由怔住,剛要開口詢問,不料這少女已鬆開手臂向後退開,回身看了眼疾馳而來的騎者,陡然間翻身縱出,施展輕功掠了出去。

“站住!”

玄庭一聲大喝,朝來者叫道:“辛大哥,這裡交給你了!”說罷,微一抱拳,飛一般向少女離去的方向追去。

熙之望着這兩人驚鴻一般失了蹤影,方纔慢慢回過身來。

辛平猶如石塔一般的身影靜靜地立在她身前丈許之地,神色複雜,零落的燈光映在他雕刻般的面容上,略顯凌亂的髮絲隨着江畔的風煙飄忽起去,令人捉摸不定。

熙之呼吸微窒,她並不想在辛平面前示弱,極力抑制住驚顫未定的身體,儘量平靜道:“辛統領,真巧。”

辛平略略打量她片刻,緩緩開了口:“殿下……可有不適?”見熙之搖頭,接着道,“臣見到夏末,聽聞殿下夜遊,便過來看看。”

辛平今夜本是交了差的,可聽說範承夜不歸宿,便親自去了內閣勸他回去。範承本想留在閣中靜靜心,順便讀些東越舊政的卷宗,卻怕他多心,便收拾了幾本書冊跟他回了清和宮。

初雪正守在寢殿內,告訴他公主已經歇下了,範承便自去書房歇息。辛平放下了心,正要回潯江樓去,不料剛出宮門,正遇到回來求救的夏末。他當即急急飛馬趕來,幸好公主毫髮無損,雖是又驚又怒,見她臉色煞白,也不忍再說什麼。

辛平騎來的馬正在不遠處噴着鼻息曲跪在地,渾身汗氣,似乎已疲累不堪的模樣。熙之心中明白,辛平雖是說得輕鬆,卻定然是盡了全力趕來的,她隱隱倒似有那麼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慰。

辛平的馬已不能行走,只得棄了,他請熙之仍舊乘坐樓湛的青驄馬,自己親手挽着繮繩朝宮城方向行去。

熙之不欲爲人知曉自己的行徑,堅持要自己執繮,辛平搖頭:“臣職責所在,須親自護衛殿下入宮。”

熙之爲他所拒,心中惱怒,可這人一向鐵面無情,也着實拿他沒法子。好在過不多時,樓湛帶着大隊的禁軍與夏末一起趕了來。

夏末見到熙之大喜,撲上去一把抱住她,連叫菩薩保佑。

樓湛見公主無恙,便喝令收兵。待遣散衆人,到了近前,他拍了拍青驄馬的馬頸,故作驚惶:“公主殿下,您今兒這一出,可差點要了臣的腦袋!”

熙之冷着臉哼了一聲:“樓大人放心,您的腦袋會好好在肩膀上呆着的。”她側身看向辛平,攤開手掌,“辛統領,有禁軍都統在此,你自去吧。”

辛平擡頭,與她對視片刻,將手中馬繮交到她手上,慢慢退開半步,躬身立在一旁。

熙之脣角微微勾起,輕抖繮繩,與他擦身而過。夏末緊緊跟着,經過辛平身旁時悄悄說了聲“多謝”。

樓湛過來拍了拍辛平的肩頭,朝着熙之的背影努了努嘴:“辛兄弟,這丫頭脾氣倔得很,你往後跟在身邊小心着些!”

辛平輕輕抱拳致謝,看着他跳上馬趕了上去,一行人漸漸行得遠了,方纔順着潯江慢慢向回走去。

此時他心中頗有些悵然無奈,熙之公主只怕與那位副將連成慶情意不淺,大婚前深宮留宿,新婚之夜派丫環傳書,此時又不顧身份親至相府……

他原本堅持入宮做個侍衛,只是想就近護衛師弟範承的安全,如今看來,首要之責倒是要替師弟守着這位尊貴的夫人了。